《尚书.禹贡》写 “淮海惟扬州”,惟通维,故称维扬。
林如海在扬州快有近九年了,像他这样在扬州任上一任如此之长的屈指可数。他身形清瘦,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只是那两鬓的霜色,无声诉说着沧桑。面庞消瘦,颧骨微微凸起,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眸却透着久经宦海的锐利与深沉。整日被盐务拖累,他时常眉头紧锁,眉心处刻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仿佛藏着无数的心事与烦恼。
他的前辈大多都倒在了钱和女人上,可他到现在都屹立不倒,让两淮的盐商们对他敬佩不已,却又满心忌惮。于是也只能忍着痛交钱,一年比一年多,只求花钱让这位能够荣升走人,换个背景差点的,最好是个穷苦出身,让他尝尝扬州瘦马、堆银积山的腐败腐败。
说来有趣,嘉祥年间林海受今上推举上马扬州巡盐御史,盐商们也送过瘦马,虽然他们知道林如海的夫人是荣国公府的大小姐。第一次瘦马被退了回来,在盐商们的预料之中,换个花样再试。两三次之后还是不行,准备再来一次的时候,淮阳侯府的人找上了第一个送瘦马的盐商,客客气气地讲,适可而止。
盐商送人方出门,就收到下人禀报,运往湖广的盐船在九江被扣了,说是手续不全,而后续很简单,这艘船被以各种理由扣押在九江江关长达一年之久。这位盐商的儿子在一次出城游船狎妓的时候,被人围在湖面上两天三夜,洋相尽出。
这个儿子娇生惯了,再加上他们家有个当一省布政使的舅舅,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找人在林海夫人贾氏出门的路上闹事,因为有传闻 —— 贾氏的身体不好。
本来盐商们还看着戏,结果马上就成了戏中人。这个人死了,在扬州最繁华的秦楼楚馆一条街上,被十几匹发狂的北地骏马活生生踩踏而死,尸骨都认不全。
同行的富商公子们都吓的六魄飞散,那些名扬两淮的名妓更是瘫软在地,衣衫不整下的雪白却也无人关注,就是日常在街边闲逛、举止下流的登徒子、地痞流氓也吓得尿流一地。
这位公子哥的惨叫只维持了十几息功夫就没了气,身旁的仆从想上前救人,可也被马撞开,有几个不留意被马腿踩断了大腿。
等到发狂的骏马安静下来,只剩一滩血肉了,呕吐之声此起彼伏,赶来的差役都不知道要不要收尸。
那位富商自然痛哭不已,可儿子的棺椁还没下葬,那个任布政使的妻兄就因党争下狱,又查出任内出现巨额亏空,被判流放辽东。他还没来得及心惊,在儿子入土不到一月,漕运衙门找上了门,说他运贩私盐,勾结匪徒,将人给抓走了。
于是不到数月,这位富甲一方、豪财百万的富商家破人亡,家财尽数抄没充公。
其余盐商都吓得不敢乱动,等时间过久了,一次漕运衙门里的几个军头受盐商宴请,喝多了才在酒席上吐了一点风声,他们也不知道是谁的命令,只知道是从京城里传来的,连同信送到的还有一大叠那位犯事富商的罪证。
可即使这样,漕运衙门也是等到那位布政使倒了才出动人马抄家灭门。他们也是听几个勋贵家的人瞎传,说是由于贾氏被惊吓的缘故惹恼了京城的某个人,才来了这般祸事。
听了这等传闻的盐商们心内戚戚,彻底放弃了跟这位巡盐御史过招的心思,要不然就是今上登位,也不能叫他们吐钱出来。比起远在天边的皇帝,近在眼前的骏马他们还是认的,毕竟出了事都不知道找谁算账。
这一日,林如海同幕僚商议今年的盐税事务,河运上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可盐税今年仅上半年就比去年同期多出十五万两。林如海看了今年上缴盐税的盐商名单,排名靠后的几个熟悉的名字消失了。
两淮已经不是用乱可以解释的了。
就在这时,门子在外通报,有人递帖,自称后辈,林如海有些疑惑,从门子手中取过帖子看,名字留的是昆山顾十九。林如海拿过帖子久久不能回神,这两淮都成了龙潭宝地了,谁都想来看看,也不知是求金子银子,还是帽子。
一旁的师爷和幕僚对视一眼没有插话,从他们这个距离可以清晰看到名帖上的内容,昆山就算了,昆山后头跟着顾,是谁他们还是有点数的,不然怎么在江南混。知道了自然也就没他们说话的地方。
“把人请进偏厅吧,我这边忙完就过去。”
........
林如海进偏厅的第一句话就是,“顾嶷,你前年不是去四川游历了吗?去年我给你父亲通信,他在回信中写你至少要今年年底才会回乡,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顾嶷一袭月白色长袍,领口和袖口镶着精致的滚边,腰间系着一块温润的玉佩,走起路来玉佩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面容白皙如玉,剑眉星目,嘴角总是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玉冠之中,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更添了几分不羁的气质。
“师叔,我开春在峨眉山上收到河运不正常的消息,就预备回乡了,紧赶慢赶这才在六月底回了昆山。” 顾嶷轻描淡写地回了林如海的问,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身体微微后仰,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姿态十分闲适。
“你祖父身体怎么样?”
“还是照旧硬朗,问我去不去考学,我回了句不,他就拿起拐杖赶人了。这不,我离了家,无处可去只得来投奔师叔了。” 顾嶷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脸上满是调皮的神色,仿佛在讲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若是只是想在入仕前四处增长见识,我是支持的,可心还是要收的好。” 林如海坐到主位上,习惯性地以长辈的身份对顾嶷进行教导,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中带着关切与期许。
“师叔的话,侄儿记得。可我祖父是进士,父亲也是进士,我家三人中大哥已经是进士,二哥已是举人,只待春闱,我们家又不缺我一个进士。” 顾嶷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你们兄弟三人天资好,才更要珍惜。” 林如海也只点到为止,“你来我这里,是待待而已,还是另有安排?”
“还是师叔慧眼如炬,我想在师叔手下做个幕僚混个日子。” 顾嶷笑嘻嘻的样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
林如海看着这个后辈,心里很清楚恐怕不是这么简单,于是稍往里头问了一句,“你想从我这知道什么?”
顾嶷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坐直了身体,“师叔,我一回江南,人们到处在唉声叹气,如今都察院同刑部的人恐怕已经到江南了。
如何不引人关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