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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势愈发汹涌,要将一切掩埋。河间府的百姓早已紧闭门户,阖家围坐于火盆边,抵御这彻骨寒意。年关将近,外出之人愈发稀少,官道之上,茫茫百里,离了镇子便难觅人影,唯余远处农舍透出的微弱火光,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天色渐暗,蕴儿轻掀车帘一角,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了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车夫肖大宛见状,忙高声喊道:“姑娘,快回车里去,风雪正大,莫要受了寒!再行一个时辰,便快到了。”
蕴儿知晓肖老叔好意,忙放下帘子,退回车内。
车内暖意融融,蕴儿的思绪却飘回到往昔。她出身河间府淮镇之下的一处小小田庄,彼时庄子规模尚小,还未归入荣府名下。
嘉祥三十三年,庄子被命运的巨手拨弄,陡然换了主人。那时的她,不过垂髫之年,身形瘦小,穿着姐姐那件满是补丁的旧衣,脚下连双鞋都没有,脚丫沾满泥泞,鼻涕糊了一脸,被姐姐牵着手,跟在母亲哥哥身后,挤在熙攘嘈杂的人群之中,从晨曦等到日暮。
至黄昏时分,她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大哥清晨塞给她的那块黑饼,早被啃得一干二净,再讨要也没有了。
母亲见状,竟怒目圆睁,抬手便打,骂她贪吃,害哥哥都没得吃,是个祸根。
打着打着,她叫着躲着,突然人群躁动起来,把她挤出了人群,跌坐到中间的空地上,那一刻,她满心恐惧,抬眼便望见母亲惊慌失措的面容,哥哥姐姐们亦是一脸惊恐,大哥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满是焦虑。
突然,脑后传来热乎乎的喘气声,她惊恐地回头,只见一匹高大的棕色马映入眼帘,后来她才知晓,那不过是匹尚未成年的小马驹。
她吓得手脚并用,拼命往后爬,只想挤回人群寻求庇护,可人群密不透风,哪有她的容身之处。几番挣扎,她被孤零零地遗落在原地。她瞧见哥哥奋力挤过来,想要拉她,却被层层人墙阻隔,动弹不得。
随着大队马匹一字排开,人群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安静下来。她惶然四顾,只见那匹棕色马之后,十余匹更为高大的骏马昂首而立,马上骑士腰间长刀凛冽,箭袋长弓森然。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时,一男子策马疾驰,越过棕色马,瞬间至她身前,右手高高扬起马鞭,作势便要挥下。
千钧一发之际,大哥终于从跪地的人群中挤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嘶力竭地喊道:“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我妹妹年幼,不过是饿昏了头,迷了方向,这才冲撞了大人。求大人饶了她吧……”
蕴儿记得真切,彼时淮镇已有十余日未曾落雨,地上黄土干裂,大哥磕头之处,尘土飞扬,须臾间,鲜血渗出,洇红了黄土。但那人没有住手,而是一鞭接着一鞭,哥哥背上的衣服早就破开了,她心疼至极,哭着扑上前去,亦被马鞭抽得数下。
直至那男子手下行刑三四十鞭,大哥昏倒在地,她亦是伤痕累累,那人才收手。
全程之中,往昔那些朝她微笑、给她糖吃的叔伯婶子们,没有一人敢出言求饶。母亲和姐姐哥哥们欲上前阻拦,却被庄头带人死死按住,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悲声。
彼时的她,满心悲戚,外界的声响都消失了,渐渐模糊。
许久之后,人群上方轻飘飘落下一句“散了”,马队绝尘而去,独留她与大哥瘫倒在地。
此后,她与大哥在床上足足躺了十来天,幸得庄上老村医救治,只道他们命大,下手之人未用全力,不然定有性命之忧。
她与大哥卧病期间,累坏了母亲与家中其他兄长姐妹。母亲时常指着她咒骂,骂她害了大哥,断送了大哥入选家丁的机会。
彼时庄上新来的贵人,要从青壮中挑选家丁,入选者一月二两银子,日后练好了,月俸还能涨。母亲哭诉,大哥若未出事,定能入选,往后肖家也能出个体面人物,都怪她这丫头片子。
实则二哥悄悄告诉她,选家丁要求严苛,年龄、体重、身高皆有标准。二哥自己去了,因个子不够被刷下,大哥亦是年龄超限。反倒是隔壁赵大成了,他比大哥小两岁,个子高挑,赵老爹为此高兴得连喝几壶酒。
她爷在庄子不过停留一月,蕴儿根本未曾得见。一年之后,庄子上又有动静,这次是选丫鬟。适龄女孩本就不多,蕴儿因长得高些,模样虽粗糙,底子却不错,被老嬷嬷相中。
此后日子,便是无尽的教导。老嬷嬷们手持戒尺,教她们女红、识字、打算盘。如今想来,那些课业简单,可每月都有姐妹熬不住离去,一年之后,只剩七八人。
她们被带去见了庄子的主人,那是她第一次见贾琏,彼时的她只觉贾琏仿若天人下凡,身着华服,周身似有仙气缭绕。因她算数出众,被专门交予一位老账房师傅,学打算盘的日子苦不堪言,脑子累得生疼,可每月看着手中二两碎银子,又满心欢喜,那时想着哥哥娶亲又少了许多负担。
日子渐长,她算盘愈发娴熟,经手账目渐多,月俸从二两一路涨到五两、十两、二十五两,经手银钱多得超乎想象。
后来得以至贾琏跟前伺候,也在那儿见到了王熙凤,彼时二人还是一对璧人,这话还是从府里姐姐们口中听闻。
这般悠悠想着,马车缓缓停下,蕴儿回过神来,忙掀开车帘。只见庄子门口,两位兄长早已等候多时,肩头落满雪花,洇湿了衣衫。
二哥性子急,快步上前,伸手扶她下了马车,口中念叨:“妹妹,可算把你盼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