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不到,相颜就到了公司。
显然,她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她向来如此,事业排第一,其余都排到之后。
这段时间,一季度的报表已经出来了,新签合同额同期对比下降了36%,虽然营收影响不大,但是营业利润下降20%,工厂的存货堆积着,相颜板着脸翻了翻纸质报告,又对着电脑愁眉不展,在工作场合,她跟私底下完全是两副面孔,经常是严肃而且不近人情的。
市场部经理钟达坐在客椅上,紧张的搓了搓手掌,也是胆战心惊的,他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有时候老板心情不好,挨几句骂也很正常。
钟达是公司的老员工了,除了韩智俊,相颜最信任他,今年他带领整个部门几乎天天加班,业绩不好,有时候与努力无关。
相颜问了他对今年行情的看法,钟达说:“昨晚跟几个同行朋友聊天,一个厂家销售吃饭,他有改行的想法了。”
“各个行业都遇到了瓶颈期,改行做什么呢?”
“他只是一时抱怨吧,小孩要升小学了,他的妻子吵着要换学区房,已经好几个月都靠着底薪了,生活也难以为继。”钟达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之前开会时跟您提过的,我始终认为,公司可以加大在家庭医疗器械上投入研发,从一季度来看,给门店供应的家庭医疗器械的影响最小,反而有需求量上升的趋势。”
相颜说:“不能病急乱投医,这个时候更得稳中求进,现在维持生产已经有些冒险了。”
“相总您说的有道理,不过咱们公司算是好的了,我接下来也一定不会松懈的。”
相颜听了这句话,脸色稍显温和。
今年,她暂停了所有产品的研发,然后,让研发部和销售部的部分员工参与到了投标工作中,只要资质符合的,别省的也投。
各个行业都有其繁琐之处,只要认真去想,就有一堆事情要处理,一个器械能够上市,包括了仓库工厂房、设备、人员、药监局的检查、市场准入、研发、临床跟踪,市场调查,注册等不计其数的环节,就连销售也不是最后一步,给客户讲解产品使用方法,售后维修服务等。
从4月份开始,她身为管理层带头降薪,全体员工暂停涨薪,取消了外勤补贴和加班补贴,各部门的底薪也降了,去年绩效不合格的,全部被降薪了,现在公司就是一直撑着没有裁员,也没有员工提离职,外面环境更差。
上午,办公室来来往往都是跟她汇报工作的,当下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差。
闲时,已经十一点钟了,相颜拿起固话,打给了销售部。
销售部全员在开会,固话响了两声,褚园园起身,一看显示的分机号,赶紧接起来,“您好,相总。”
相颜直接问:“张绪平呢?”
“张经理正在给我们开会。”
“让他来我办公室。”
“好的,相总。”
会议也中止了,大家面面相觑。
张绪平拿了笔记本和笔,就匆匆离开了办公室,大家都不安的问道:“相总找老张谈啥事呀?”
“我想,老张一定要挨冲了,上半年业绩太艰难了,上次周会,相总说了,如果年中还是这样,就考虑要裁员了。”
“没办法啊,现在大医院都集采了,对于医院和疾控等事业单位的大量采购有巨大的影响,行业体系将被打乱重组,传统关系型的销售已经走向末路,销售环节的成本缩减,销售人员的转型调整,销售团队的淘汰,都是必然的。”
“虽然,上个月已经调离了两个新人进市场部,领导还是觉得人多了吧?”
“唉,不行让我当公司保洁吧,我服从公司安排!”
大家笑得苦涩,公司的很多员工都身兼多重技能,也很相信领导的决策。
他们开始聊到了一些闲话,褚园园神神秘秘的说道:“前不久,我的老东家不是整个公司被抓走盘问吗,听说那小黑屋很可怕呢!”
“难道用了什么酷刑吗?”
“不是,只是把人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还有一排的沙发,三个监督你的人就坐在这张沙发上,临近天花板有一条缝那么大的窗户,墙壁是软的,逃不掉也死不掉,手机没收,连近视眼镜都收走了,鸡蛋捣碎了让你吃,睡觉时,手和头必须要在可视范围内,24小时都亮着灯,还有三个人盯着你,包括你睡觉的时候,不交代也不强求,就是耐心等待,听说15天是极限。”
大家都很沉默,似乎在回忆自己的往事,然后说:“这一般人三天就精神崩溃了吧?”
“这才四月份,我已经认识两个美女同行进去了,据说还是好几年前的单子,唉!”
“我也听说,一个前同事被逼着跑路了,抛家弃子。”
“怎么回事?”
“他倒霉,因为他是经办人,他一跑路,调查的线就断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他了,现在一个人在国外,有家不能回。”
“相总真是运气好,过完年,那个余副院长落马了,如果去年我们合作了,今年不也得遭殃吗?”
“不是运气好,是相颜做事稳健,又特别谨慎。”
有些同事又沉默了,“现在有一种倒查三十年,掘地三尺,过去犯过错的,应该都逃不了,做我们这行风险太大了。”
“我们公司没有这方面的担忧,还是先保住自己的饭碗吧。”秦芳宁跟小组的几个下属说道:“这是下周的几个学术会议,你多询问几位主任,他们有没有空参加,然后你亲自接送。”
秦芳宁带徒弟很用心,几乎是倾囊相授,“还有,产品的试用,要多做几个试用评价,每个问题都要答的上来,对自己的产品要烂熟于心。”
张绪平赶来时,脸上有些紧张的神色,听闻老板上午一直在训人,心里直犯嘀咕,“今天真不该待在办公室,如果出去了,兴许能躲过一劫。”
张绪平轻声敲了下门,“相总。”
相颜看了他一眼,直接没给他好脸色,张绪平心里慌死了,自顾走进了办公室里,战战兢兢的坐在椅子上。
相颜说道:“上半年都要过完了,今年的新签合同额直接腰斩,你们部门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相总,上午本来约了客户,被临时放鸽子了,所以组织部门开了一个会议……”
“昨天我经过你们办公室,几个人都在办公室里待着,没事可做吗?”
“今年受集采的影响,以前主任办公室门口总有人拜访,现在也没人去了。”
“那就不想办法了?”
“一直在想,其实部门的人也没有闲着,别家经销商比我们更难熬,我听说有些同行都跑去卖酒水了。”张绪平接着说:“现在不是以前吃饭喝酒唱歌了,我们也在跟着市场去调整自己的销售方式,只是……”
“那么,下个季度给你定的销售指标是20%,能完成吗?”相颜说话很平静,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相总,现在整体经济下行,我们这个行业内的医疗反腐、产品落标等等现象频发,这个目标是有点困难的。”张绪平做了十几年的销售工作,自然最会察言观色,他立刻点头道:“但是,我一定带领部门一起努力完成指标的。”
相颜听后,还算是满意,又叮嘱了一句,“另外,近期维护一下未付款项的催付。”
“好的,相总。”
在张绪平眼里,老板并不会把人往死路上逼,只是她下达任务的时候,反驳她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只能先应允下来。
老板未雨绸缪是对的,不过公司远没有那么艰难,最近又拿了几个研发产品的代理,有些产品的国产替代将是大势所趋,只要能够在这一波洪流之中生存住,未来不可估量。
“那个程旸,以前他每个月还跑几趟医院,我昨天经过你们办公室,他腿翘在桌子上,好像还在打游戏,他现在的日子这么好过吗?”
“他好像就等着公司辞退他,今天上午直接没来公司了。”
“那就按照之前说的,让他另谋高就吧,另外给他补偿两个月工资。”
“上个月他提了一个产品,我感觉他是想跳过公司,直接跟医院签合同,但是这个产品必须走代理商,当时您不是定了价吗,他认为跟竞品终端价对比就没有利润了,最后听说找了外地的的一个小代理商,我跟厂家那边确认了,他原本就是厂家那边推荐的,门路很多。”
“我知道了。”相颜听后,情绪依然很稳定,按着额头,说道:“本来看他长得不错,应该招客户喜欢,又能说会道的,这都是我识人不清的下场。”
“他这种行为,公司不处罚他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先去找他谈谈,看他开出什么条件,我反而担心他离职后对公司会有报复行为。”
“他肯定不敢,公司从来没有亏待过他,工资又没有克扣一分。”
“别把人心想得太美好了,你告诉他,公司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但是超出规则以外的补偿款肯定站不住脚,我希望是好聚好散。”
“相总,您真是宅心仁厚,余院长的事情您都听说了吧,还是相总您英明。”
“别捧我了,把工作做好。”
去年,程旸得到了这个资源,这位余副院长提前透露了要采购的设备参数、品牌和预算价格等重要内幕信息,几乎是势在必得。
那时候,相颜也动摇过,但是一想到,不走正规途径,如果以后影响到了叶礼融的仕途,就什么坏念头都打消了。
前几年整个行业站在了风口上,很多小经销商都赚的盆满钵满。
今年却频繁传出贪腐新闻,不少行业大佬被抓进了,相颜也惴惴不安的,不过对她影响不大,她晚上还可以睡得着。
因为,叶礼融似乎早预料到了有这么一天,以前他总不厌其烦的叮嘱她合规经营,脚踏实地,才换来了如今的心安理得。
午餐时,韩智俊依旧来到相颜办公室,两人聊些工作上的事情,她忙了一上午,胃口不错,韩智俊见她吃的差不多了,便询问,“吃好了吧?”
她点头之后,许亚惠过来收拾走了餐盒,给保洁阿姨清洗和消毒。
相颜手臂放在办公桌上,轻轻用手指敲着桌面,悠长的叹了一口气,“虽然账面数据还算能看,明年的日子怎么过呀?”
“你也不要太恐慌了,或许,明年还会有新的转机。”
韩智俊是一个能做实事的人,可是他的经营目光远不如她,“不努力哪来的转机呢,我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
相颜有气无力的,接着说道:“虽然,经营的事情不在你的范围内,你也是股东,也要关心这些事情,这段时间我的事业心下降了,再这么下去,你我都得彻底下班了。”
“那么,你以前的上进心呢,上周的座谈会你也缺席,再这么任性,你就与行业脱轨了!”韩智俊友好的恐吓她。
“你知道我最近经历了什么吗,也不体谅我一下。”
“那你跟我说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韩智俊很耐心的询问道。
相颜举起左手给他看,光秃秃的五根手指,说:“你没发现我很久没戴婚戒了吗?”
近期有一家银行的贷款到期了,她是企业法人,需要她提供结婚证和配偶的身份证原件,她回复说婚姻状况有变,跟银行沟通一下,融资会计立刻跟他汇报了这件事情。
“我听到公司的流言蜚语了,你已经翻过了人生的一个旧篇章了,有人到现在还是一个孤家寡人呢,你想一想,谁比较需要被体谅?”韩智俊暗指自己,一本正经的分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