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岭绵延。
平坝从一座山的山腰伸出,凌空悬在山涧,旁侧山壁的石缝里淌出丝丝细水,连着谷底那墨绿色的溪流。这个镶嵌在绿水翠峰间的坝子,木稀草浅,像脑袋本来长着茂密浓发,被托尼老师率性剃了一刀,秃得极其突兀。
坝上搭了两间茅庐,相距百十尺远。
东面的以泥敷竹篱为墙,贴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符箓,清风吹过,扬起黑的黄的纸片,扎眼地晃动。符胆符脚内容博杂,昭示着画符人的诸多诉求;符头表现了他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气量:谁管用,差遣谁。
庐门半开。
屋里,老油条身穿宽袖长袍、头挽混元髻。他趴在地上画符,先是凝重地在黄纸上勾三下,下笔颇具气势,显得有来头,靠山大。
确实,这符头三勾,表明敕令要下给三清道祖。
室内着实简陋,没桌椅,文房四宝尽放地上,他只能趴着画。趁默诵时嘴唇的蠕动,顺便舔了舔笔头,立即有了一点妖艳的朱唇。
接下来写敕令。这不是正常人能认识的字儿!
符脚画完,老油条拿着符箓,淡定起身。
四壁早贴满了书法大作,无空处可贴,他也不挑,噗地一口吐出唾沫,把新符往旧符上一拍,眼里这才溢出杀伐之气。
在画勾时,他已默念过斩钉截铁的心咒:
一笔天下动;
二笔祖师剑;
三笔神挡我杀神,仙拦我诛仙!
昨晚那不可名状的预感又涌入心头,他决定带老友、随从、司机、警卫一块儿穿。
由于步虚那厮保守,没理想,基因里最重要的DNA序列,是赶集推磨吃饱后闹个小脾气,不喜欢变幻无常、毫无准备的穿越生活。所以,老油条不预告,不商量。要么先让步虚死个痛快,要么大家伙儿同归于尽!
他迈步出门,已积攒了满脸的杀气腾腾,朗声喝道:
“来吧!”
砰!砰!
两掌打得刚猛,浑厚。老油条的阔袖宽袍在劲风鼓动下,人显胖。
他掐诀步罡,念咒叩齿,吐沫星子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架势,像道士斋醮,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神形相乘,掌力激荡得杂草枯叶婆娑飞旋;步伐踏过,真叫做一步一坑儿。
神色,像极了死缠烂打的泼皮,眦目切齿,忽嗔忽忧,跟戏台子上变脸似的。
挨打的这头驴,就是步虚了。尽管跟世上所有驴一样,有着追求自由、固执倔强的本性。但和老油条相伴久了,也恪守本分,干着仆从、坐骑、保镖等差事。自从老油条得了丹道心法后,要内练一口气,外练筯骨皮,它又自觉给主人当起了肉沙袋、活木桩。
第一掌击中驴头,虽说步虚有些耳鸣,却怕自己骨头硌痛老油条,待第二掌拍到,它一昂头,将敦实的胸脯迎上去。
老油条打出肉叽叽的感觉,这直男急得大叫:“还招啊,你个蠢货,卖弄什么风骚?快还招!”嘴里嚷着,脚下有板有眼走着禹步,将第三掌风驰电掣地拍出。
步虚乖巧,听话,扭转身子,轻轻一个后弹腿,正中老油条的屁股。
老油条上身扬了扬,扑噜一下跌倒,又立马打了个挺,冲着苍天瞪眼质问:“我的鸿蒙老道啊,这是尥蹶子吗?像尥蹶子吗?妇人也比这力道大。你累世积聚的本领功力呢?”
步虚呆立发愣,哪猜得到主人想自杀重生。每次听见来吧,它就例行充当驴肉挡靶。
老油条愤然掉头,盯着步虚,眼含恨意。
他了解步虚的功力,挨打至少挨了二十七八九世了吧?自己没练出个硕果,步虚倒是一世一个样。挨打打通了经络,疏通了炁脉,悟到了功法。每当老油条身无分文,饿得连抽筋也没力气的时候,步虚就兼职当山贼土匪,劫道抢掠,遭到过围攻、审判、砍头、天打雷劈,在一系列出生入死的经历中,它又悟出了天罡变幻术。
老油条也把步虚当成了急急奉我律令的太上老君哥哥,有习惯性依赖。
步虚的根骨确实比老油条的根骨强。只因为不管老油条饿到啥程度,穷到啥地步,都没动过卖它杀它、把它熬成阿胶的念头,步虚便倍加珍惜这份友情,忠实地任他骑任他打,任他支使。
四目对视中,步虚看懂了老油条的眼神,身形一哆嗦,化成了一位穿着宋代仆人服饰的小哥,关切地蹲到他身边问道:
“又不想过了?这辈子挺好呀,我觉得。”步虚睃巡四周,示意此地环境不错。
空山鸟语,清泉滴响,远处山崖尖云烟氤氲,满满的洞天福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