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病例精神头十足:“罗主任,我正能量啦!”
她的声音跟她身体不搭,高亢,有气势:“我要生三胎!生三胎!拥护三胎政策,我还能做贡献。”说完,她讨好地看着罗主任,等待他表态。
罗主任向褚照天询问:“兄弟,你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她这样子正常吗?”
“你放什么屁呢?这……这模样,你说她正常?”
罗主任不知道摁了一个什么机器,花间嗞地响了一声。忽然,蝶飞蜂惊,花丛里跃出两个粗壮的男护,几个纵跃就到了女病例跟前,抓小鸡似的,把她拎走了。
褚照天心念犹如电转,大声道:“正常了,她很正能量了。”
罗主任立即喊道:“送回病房吧。”
褚照天这才捯过气,说道:“年龄这么大了,也想着要多生孩子,这还不够正能量?”
罗主任笑道:“你终于知道正能量了。”
褚照天不敢抬杠,点头道:“知道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刚才若不及时说出正常,正能量,不知女病例会受到什么正能量治疗。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王慈雪关切地看着女病例被男护送往住宅区的方向。
罗主任又和蔼地问那个男病例:“大作家,今天你有什么心得体会?”
男病例的精神饱满,笑呵呵地答道:“我无聊地写出了伤痕文学,自以为是揭露丑恶,苦难,悲剧,这让我一直不能成为二皮脸。要是年轻读者接受了我的反动宣传,就使我们民族都成不了二皮脸,成不了二皮脸,我们民族就无法抵挡灾难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他的笑,看起来叫人瘆得慌。
这位男病例可能在花园里太久,见到人就想说话。要么是他把话多,当成态度端正。
所以,他把话又倒过来说了一遍:“要是作家只揭露阴暗,批评社会丑恶,一昧地自省反思,而不是赞美现实,讴歌苦难,忘却天灾人祸,我们就没精神活下去。活不下去,就不能成为二皮脸,那么,我们民族就经不起未来的灾难祸患,红尘人就会绝种。要扛起苦难,必须成为二皮脸,善于忘却,不去反思。我书写民族的苦难,就是民族的罪人!”
检讨批判完自己,他又说出他自以为是的新发现:“罗主任,我认识到了,歌颂才是创作的本质,理解到这一点,写作就是又爽快又轻松又正能量的事业了。”
罗主任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
而褚照天不知道前因后果,听不懂是怎么回事,问道:“他是什么病?”
“反社会认知错乱症。”罗主任回答道。
“不会吧,他说得挺好啊,挺正能量。”褚照天如法炮制。他听罗主任说的病症,跟罪行似的,其治疗手段轻不了。
罗主任没拂他的意,按出一声啸叫声。
花间又冒出两个男护,把男病例送回住宅区。
褚照天不知这万花丛中藏了多少跟黑白无常工作性质相同的索命护士,只觉得这花园像修罗场,阎王殿。便声称困乏,要休息一下,明天再参观宏图园区和复兴园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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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罗主任主动介绍了两个老病例的病因。
那个女病例是知青。在结束了轰轰烈烈的打砸抢运动后,又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插队,去的是一个具有光荣传统的老区,老区都很贫穷。
城市女孩跑到穷山恶水,跟嫁到愚公家当小媳妇儿一样,挖山不止,修梯田,修水库。
女病例加入铁姑娘队战天斗地,冬天长冻疮,夏天得疟疾。吃不饱,还要斗志昂扬地背着二百斤的背兜送公粮,欢快地用口哨吹着扬鞭催马送粮忙。
可生活实在是不方便。不走六七十里山路,就别想找到供销社,去买一刀草纸,买根月经带。后来,她见别的知青招工参军推荐上大学走了,才明白是自己的家庭成份影响了她回城。她去找公社说理,振振有词搬出出身不由己,道路自己选择这句权威的话。
“是啊,你选择了扎根农村一辈子啊!”公社一句话,就把她顶到姥姥家去。
那时候也有正能量,只是还没有正能量这么美妙的名儿。公社许诺,让他在她身上扎一下根,明年有招工指标,就推荐她。为了得到这个机会,她让他扎了。
可推荐要从最基层开始,由生产队推荐到大队,再由大队推荐到公社。
于是生产队要扎,大队要扎,扎完了吧,招工指标又被别的知青抢走了。因为每年都层出不穷的知识青年来到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而他们唯一作为就是夺走女病例的指标。
多次失望,化成了绝望,她嫁给了生产队一个复员兵。
好在没两年就包产到户了,能吃饱穿暖,虽然有过返城浪潮,她也没动心。
她感激复员兵老公,老公是她的大救星,勤劳能干,盖了房子,给了她一个家,不嫌弃她被三级干部扎过根。加上有了孩子,她不可能为了返城,丢下亲人不管。这时,她真心实意决定扎根农村了。在她生下第二个孩子的三个月后,出事了。
那时,计划生育在天高皇帝远的山区严格到什么程度呢?只要超生,有房子的拆房子,有耕牛的牵耕牛,有猪有鸡,统统没收。据说公社计生办也很无奈,他们要听县计生委的,控制人口,控制生育,是国策。
可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控制又不好控制,怎么办呢?他们就防患于未然。
计生办决定上门服务,结扎!
对于靠天吃饭,而又走不出大山的农民来说,生孩子,等于是生的希望,也是生的劳动力,生的养儿防老的保障。女病例的老公自然还想生,承包后的农村,不像城里人吃定量,在大山里开荒种地打猎挖中药,都能养活孩子,他已经找到了偷生三胎的办法。
有一天计生办来了大群同志,对正忙农活的女病例进行了一场围追堵截式的捕捉,终于在三线厂外面的田地里,把她逮住,当场扒光了,剥光了,在工人农民联合起来的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现场结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