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二教学楼的走廊向外望去,不知名的山峰沉默地伫立在黑幕里,和夜空融为一体。
教室里的灯光明亮,像一把利刃,果断地将浓稠如墨的黑夜切割。
余杲杲斜靠在后门门框边上,好奇的目光锁定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傲然挺拔的身影上,专心致志,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一中的冬季校服实在是丑,色彩搭配可以称得上是灾难,水泥灰的冲锋衣,边缘带一点红色,既不协调也不美观。校服内衬里加了棉,穿上显得人格外臃肿,但是在穿在李修然的身上,倒挺合适的,还……显得有点高级?怎么同样的衣服,她穿上像只笨拙的企鹅?
余杲杲抖抖肩,虽说衣服是要为人服务的,但有时候,脸长得好看,确实能把衣服衬托起来。
李修然心无旁骛地研究物理作业本上的最后一道大题,他好像自带一只隔音罩,没有察觉到背后的余杲杲。
余杲杲又看了一会,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座位上,从收纳箱里拿了几包暖手宝,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如果换成其他同学,余杲杲一定会走上前问为什么不去看晚会,但这是李修然,所以她不会问。
认识李修然已经四个月了,她知道李修然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他不允许自己对学习以外的事情产生兴趣,况且,他也是真的对这些文娱活动不感兴趣。上次运动会,她把他从教室拖拽出来,姑且算无知者无罪,有些打扰,发生一次就够了,多了就是冒犯。
余杲杲的娇气并非毫无底线,她知分寸,明是非,自然也不想让李修然难堪。
李修然放下水笔,换了只红笔,从书洞里拿出答案,仔细校对答案和解题步骤。一些老师没有那么多时间批改作业,作业上交,也只是简单翻阅,看看学生们是否完成,因此会将答案留在学生们手中,让大家自行批改。李修然为了方便校对,在书本发放的那一天,就把所有科目的答案都撕了下来,用订书机订好。
答案正确,解题步骤无误。
李修然合上作业本,长呼一口气,不经意地一抬头,瞥见了抱着几包暖手宝,脚步谨慎,贴着墙角,做贼似的余杲杲。
“余杲杲。”李修然喊住她。
教室静谧,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余杲杲浑身一震,怀里的暖手宝差点掉到地上,“啊?怎么了?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好问题,李修然答不出来,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叫她,就是突然想叫她。
李修然摇头,“没事。”
“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余杲杲指指教室前门。
既然都被发现了,余杲杲索性就坦坦荡荡地走出了教室。
从前门离开,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牵扯,有些呆滞地沿着走廊向前走,走到楼梯口,余杲杲猛地反应过来——她走错方向了。
算了,都走到这了,她懒得再折回去,原路返回。
科技楼,应该也有灯的吧?
寂静悄无声息而又深沉。
科技楼的长廊,漆黑一片,皎洁的月光混着校园小径上微弱的路灯灯光,透过落地窗户,留下一隅的光亮。这一小片光亮并不能让余杲杲获得任何安全感,她只觉得眼前的黑暗空间像是藏有洪水猛兽,只要她再往前迈一步,就会有庞然大物的恐怖生物,伸出爪牙,朝她发出凶恶的嘶吼。
恐惧的心跳声在胸膛鼓噪,余杲杲旋踵,在准备拔腿就跑的瞬间,看向了披着光亮跑来的李修然。
李修然没想来的,他对新年晚会上那些唱唱跳跳的节目不感兴趣。人人都夸他天资聪颖,可他很清楚,在这个时代,聪明并不顶用。除了天赋,你还需要资源。
他无父无母,家庭经济困难,又生在这样一座靠山靠海,山地占比面积90%以上的小城,没有资源,他的聪明无处发挥。
这是命运出给他的难题,他不能抱怨,除了努力和利用好他能接触到的信息,为自己摸索出一条康庄大道,别无他法。
他只能学习,宵衣旰食、废寝忘食地学习,因为他无路可走。
他在心里快速规划了一下元旦假期的学习计划,把计划记在自己的本子上后,猛地想起,余杲杲刚才好像是往科技楼的方向走了。
科技楼晚上不开灯,她知道灯光开关按钮在哪吗?
数学试卷上的最后一道选择题,总是很难,有时候李修然不确定答案,他就会大胆地去赌答案。他赌过很多次答案,有时候很幸运地赌对了,但也有不幸运的时刻。但眼下的这道题目,他不想赌。
余杲杲问:“你怎么来了?”
李修然没说实话:“作业写完了,去看晚会。”
虽然晚会确实精彩,但也不需要跑着去看吧?余杲杲直觉他没说实话。
一个荒诞不经却又合情合理的答案,如同一道亮光,划过心间。一股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翻涌而来。
总不会是为了她来的吧?
惊喜、感动、茫然……种种情绪交织一起,让余杲杲又甜又涩。
“走吧。”李修然走到她的身旁,坦然极了,“抓我校服?”
余杲杲应声说好,抓过他的校服下摆,想起刚开学不久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抓着李修然的校服,被他带离黑暗,走向光亮。
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余杲杲闻见了一股好闻的洗衣皂的味道,干净又温暖,还很安心。
上次学考,因为教室作了考场,14班被临时安排到科技楼的实验室上晚自习,所以李修然是知道灯光开关在哪的。
开还是不开?
短短的几秒,李修然却觉得自己作了成百上千次的思想斗争。
李修然停在开关处,校服下摆却被人晃了一下,余杲杲在催他:“快走呀!”
那就做一次小人吧,他从来就不是圣贤的君子,偶尔卑鄙一次,没关系的。
过于寂静的环境,将人的感官无限放大,尤其是听觉,余杲杲觉得吵极了,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却怎么也压不下咚咚作响的心跳声,那里,清晰可闻,似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好烦。
艺术楼和体育馆紧挨着,两人走在艺术楼和体育馆连接的室外长廊,晚会的音乐隐约可闻。
眼前亮了几分,余杲杲可以看见一些了,却依然没松手。
体育馆被当作临时的后台,有演出的同学们或在这里化妆,或是进行着最后一次彩排。
“余杲杲!”
孟自远慵懒倦怠地靠在体育馆的墙边,横着手机打游戏,没穿冬季的校服,穿着春秋的薄校服外套,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的白色毛衣。这把游戏他打得认真,但队友太坑,实在带不动,输得意料之中。孟自远小声说了句“没劲”,退出游戏,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抬起头,就看见李修然冷着一张脸走过来,孟自远小声“嘁”了一声,随后看见李修然身后的余杲杲,没细究他们俩为什么一前一后走着,举起手喊了她一声。
余杲杲闻声,伸长脖子,在体育馆内搜寻声音的来源。
目光落在孟自远身上,余杲杲踮着脚,朝他挥挥手,生怕他看不见自己似的。脚跟落地时,余杲杲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纯属多此一举,无语地笑了笑。
就是这一声笑,让李修然找到了答案。
刚才在教室里为什么叫她?因为她看见了自己,却不同自己打招呼。他喊她的时候,她一副受惊的样子,孟自远喊她,她却笑了。
张千帆闻声而来。他是话剧社的成员,今晚有话剧演出,再过两个节目,他就要登台了,此刻正在焦急地等待中。孟自远好奇张千帆的角色,所以跑来体育馆看他。
张千帆跟余杲杲打了个招呼,又跟站在一旁的李修然打招呼。招呼打完,目光向下,落在了余杲杲捏着的校服下摆上。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起什么,转头看了一眼孟自远。
孟自远在余杲杲回应他时,就注意到了,眉毛一挑,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但张千帆就没这么淡定,看过来的目光也稍显夸张。
余杲杲尴尬地嘿笑两声,火速收回手,藏在背后,面上是犯错被抓包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