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案子成为江湖的悬案。华山派弟子愤怒填膺,誓要捉拿凶手,官府的赏金十天之内提高三次,甚至到了令人疯狂的金额,还有更多的江湖子弟到处寻找这个不知名的高手,却只是希望能和他一较剑法,看看究竟是谁的剑快,谁的剑狠,谁的剑可以刺进天下第一防御的剑阵当中。
付唐却只是躲在这个小镇的山脚下独自喝酒。
他当然不是恨自己默默无闻,也不是再庆祝自己马到功成。他只感觉到无尽的痛苦,在黑夜里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只能不停的喝酒,希望自己能醉一次。
江湖中不知道有多少年轻人渴望这样的成功,任何一个名声的成就都来自于他人的倒下。这本来就是江湖的残酷之处。可是到最近每一次结束以后,付唐都恶心、呕吐、甚至开始恐惧下一次的任务。
这种感觉就像在无尽的痛苦中轮回。每一次接受任务的时候,他都需要把自己变成世界上最毒的毒蛇,捕捉每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他是一把最冰冷的剑,要斩断任何一丝可能受影响的情绪。
当他将剑刺入对方的心脏或者咽喉的时候,面孔冰冷,可是结束之后,从心底泛起的痛苦连胆汁都已经扭曲出来。
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人愿意把自己变成不愿意的人,却往往像蒙上了眼睛只能往前推磨的驴。
善于游泳的人往往死在水里,再出色的猎人也会被猛兽伤到。可是他痛苦的根源却不是来自于恐惧,而是来自厌倦。
厌倦就像一根针,钉在他的眼里、骨子里、血液里。
只有一个将死的人才会感觉到生命是多么的美好,他看到每一张面孔临死前的绝望、失落、不甘,每一道眼神在熄灭之前,都有对生命强烈的留恋和向往。这种震撼远远超过了他十八岁的时候空手杀死的虎狼。
这样的眼神温暖而欲望,就像他每次完成任务之后的放纵一样。
每一次愉悦的发泄之后,其实都是对挽留不住的时光的眷恋。
他杀了二十七个人,就见过二十七种不同的温暖,不同的欲望。
有时候他会不自禁的想: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一刹那的死亡,还是为了生存的苟且?下一时刻到底又是什么?
有的人因为希望活着,有的人因为迷惘活着,还有的人却只是因为活着而活着。
他只有拼命的喝酒。就像拼命的磨剑,倘若停下来,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的心明明已经疲累,却永远无法停顿。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得这么痛苦?他二十岁接到第一个任务的时候,还高兴得就像要去学堂的孩子,二十六岁以后,每接到一个任务,都恶心得像吃了昨天呕吐的饭菜。
每一次出发的时候,把自己沐浴干净,像是最后一次沐浴,每一次结束任务,他就变得无法控制自己,要么找最顺眼的女人上手,要么只想把自己灌醉,然后像喝得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垃圾堆里等着醒来。
这条死狗起码都还是活着的,还能继续喝酒喝醉。
这就是他的命运,无法拒绝,就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一样,从他二十岁起,他的任务就是他的老师仇宿派给他,而在前十五年,没有仇宿,他只是一个流落在街头、随时可能饿死的小孩。
那是一个战争的年代,街头随时能看到小孩的尸体,幸运的小孩能被安葬,不幸运的就被难民煮熟用来抵挡饥饿。
仇宿在一大堆孩子里面找到他,带着他来到街上最大的酒楼,买了十个大馒头用油纸包住,笑眯眯地问他:想不想吃?
他拼命的点头,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饥饿远远比死亡更让人恐怖,他接过馒头之后,眼泪就像春天里融化的冰水一样淌下来,从那时起,他就在心里发誓:一定不会辜负这十个馒头,一定要好好报答仇宿。
所以他一直很刻苦,一直很努力,也一直很能忍耐。
但是现在他已经极度厌倦,厌倦到从骨子里都开始无力,他的剑刺进岳绝咽喉的时候,这种无力的厌倦感差点让手抖动得连剑都握不住,到了夜晚,他甚至害怕睡着,因为只要睡着,梦境里就是大片大片的鲜血和闪动的眼神,这比窒息更让人绝望。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适合做这行,江湖里最辉煌的刺客生涯都从不超过十年,一个杀手的心态若是疲惫厌倦,就好像妓女已经苍老,再多的花粉也无法挽回青春。
夜风吹过,山顶有隐约的喧哗声。
那里有间小屋,还有灯光,风中仿佛传来花香和美酒的味道,那是他的小屋,里面有他的两个朋友和叫来的女人。
这两个人一个叫石武,一个叫小七,是他五年前完成任务后在酒楼里遇见的,他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喝了多少,只记得请这两个人喝酒,然后一直陪着,直到把他像死狗一样拖出去
。
从那一天开始,这条狗起码不用流浪、不用再躺在大街上被风吹,被雨淋。
他们不会知道这个人是一个名动天下的刺客,只知道付唐不但年轻,而且趣味相投,有时候为了相逢的意气,就可以把身上的银子花的一分不剩。
这样的人无疑也是个可以两肋插刀、生死相托的好朋友。
所以他们就一直喝了五年的时间,每一次任务结束以后,付唐一定会回来找他们。
就像远途的老马回到自己的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好像有自己的梦想,只不过对他来说,秘密和梦想都应该让它像酒一样烂在肚子里。
刺客也许可以有很多秘密,却不该有太多的梦想,就如想入非非的人总是容易摔跤一样。
付唐想到这里,探手寻酒,忽然很吃惊的发现,地上都是空空的酒坛,酒已经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