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砂砾在林开元脸上剐蹭,他勒住缰绳时发现手掌已与皮革冻在一起。暮色中的枯树林深处,歪斜的屋檐挑着盏褪色纸灯笼,在龟裂的黄土坡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三天前他还是长安城东市的盐铁丞,此刻粗麻衣襟里掖着的流徙文书正被冷汗浸透。巫蛊案的余波像瘟疫般蔓延,连他这样谨小慎微的佐吏都被卷进权力更迭的漩涡。西北官道沿途驿站早已荒废,眼前这座由驿站改建的客栈,或许是入冬前最后的栖身之所。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飞了檐角铜铃。柜台后正在拨弄算筹的妇人抬起头,鸦青襦裙下摆沾着暗红污渍。"客官要几间房?"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指尖在账簿上划出蜿蜒血痕。林开元这才注意到她脚下蜷着只剥皮的野兔,猩红筋肉还在微微抽搐。
"两间下房。"他侧身让出身后瑟瑟发抖的仆役。青铜镜在柜台左侧泛着幽光,镜面蒙着层灰白水雾。当仆役卸下行李时,镜中倒影忽然扭曲成三道黑影,最右侧那道没有头颅。
马厩传来的嘶鸣声打断了林开元的凝视。经过天井时,他瞥见井栏上搭着件湿透的深衣,月光落在水面映出双重人影。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井中倒影正仰面朝自己微笑。
"客官当心脚下。"掌柜提着灯笼突然出现在回廊拐角,火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蜂窝状阴影。林开元后退半步,后颈撞上悬在梁间的铜镜碎片,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中,他看见碎片里无数只眼睛同时眨动。
二楼客房的门闩都裹着红布。当仆役推开西厢房门时,浓烈的松脂味扑面而来。林开元注意到门框内侧布满指甲抓痕,最深的一道嵌着半片断裂的铜制发簪。墙角木柜的铜镜被黑布遮盖,边缘渗出铁锈色的水渍。
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楼下传来瓷器碎裂的响动。林开元握紧从长安带来的青铜剑——这是他被抄家时唯一被默许带走的旧物。廊间纸灯笼突然自燃,火光中浮现出掌柜僵立的身影,她脚边躺着仆役的麂皮靴,靴筒里缓缓淌出混着冰碴的血水。
铜镜的嗡鸣声在整座客栈回荡。当林开元撞开东厢房的门,只见仆役面朝下趴在梳妆台前,后颈插着半面破碎的铜镜。菱花镜里映出无数双苍白的手,正从仆役张开的嘴里拽出半透明的肠子。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尸体的影子正在地砖上慢慢融化,如同滴在火炉上的雪水。
廊柱间的铜镜碎片突然齐齐转向林开元。他在其中一片里看见自己左耳的轮廓正在消失,就像被无形之物啃食的黍米饼。身后传来木屐敲击地砖的哒哒声,掌柜举着烛台站在血泊中,火光将她没有影子的身躯拉长得直抵房梁。
"三年前的立秋,往长安运铜镜的商队在这里歇脚。"她的声音混着井底的回响,"第二天清晨,一百三十七具尸体整整齐齐躺在天井里,每具尸首的喉咙都嵌着镜子碎片。"
林开元踉跄后退时撞翻了木柜,被黑布遮盖的铜镜摔成两半。镜框夹层里掉出半块鎏金龟钮银印,借着月光能辨认出"太史令丞"的篆文——这正是去年在陇西郡离奇失踪的朝廷命官之印。
井底忽然传来指甲挠动青砖的声响。当林开元探头下望时,水面浮现出掌柜扭曲的倒影,她正在用铜镜碎片割开自己的喉咙。而在更深的水波之下,无数双苍白的手正托着面巨大的青铜镜缓缓上升,镜中映出的客栈正在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