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艘巨轮一头撞进海里,船尾依然拖在陆地,银色月光撒在黑黝黝的水面泛着白色的粼粼波浪,一波又一波拍打船体,碎成粉末,前仆后继。半岛状的莲蓬山就这么矗立在巫凫海边。
晚间的雾笼着水边的群山。孤刃、灵翠等群峰倔强地从雾中探出头借着星辰月光俯望着莲蓬山。
在这片群山中,莲蓬山是个矮墩子,但高度什么都代表不了,最矮的她才是这片群山的灵魂。莲蓬山的峰顶是个巨大的平面,宛若上苍在人间留下盛宴的餐桌,泛白的花岗岩平板峰峦突兀地坐落在周围群山的苍翠之间,那整体大石块构成了整个山体,唯一的细细的路嵌在山崖间,把峰顶和其他群峰山谷相连。
接近峰顶的悬崖上支出了三片巨大的莲花花瓣,阻断了山路,层叠的形成了城墙与罗城,拱卫着登顶的最后一小段山路,花瓣城墙与堡垒就地取材由花岗岩凿成,垛口、射击孔遍布其上,山路穿城而过,城门的上方是高耸的了望塔。
唐林弓着腰,脚步踉跄地爬上了望塔,六十多岁的他,每迈出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他 “砰” 的一声狠狠趴在了望塔粗糙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那声音好似破旧风箱在艰难抽动 。
他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城寨下方蜿蜒的山路,满是褶皱的脸上写满警惕。攀登对他这把老骨头来说,本就是要命的事,更何况身上还压着铠甲、石弩、盾牌和短刀。这些沉重的家伙,把他老迈的双腿压得突突直抖,仿佛随时都会支撑不住。
“这该死的仗,打到现在,年轻人都没了,就剩我这把老骨头还在撑着……” 唐林低声咒骂着,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这最后的雄关,本不该有唐林这个年龄的身影。可年轻人们在之前一场场惨烈的战役中,死的死,伤的伤,几乎损失殆尽。硕果仅存的几个,也都被送去罗城里养伤休整。于是,这警戒的重任,就这么无奈地落到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身上。
遥想当年,这里可是热闹非凡。那是起义的巅峰时刻,漫山遍野都是人,百万之众汇聚于此,占据了周围十几个县。他们高呼着口号,杀贪官、除恶霸,百姓们扬眉吐气,甭提多痛快。各地赶来的教众怀着满腔热血,像潮水一般涌来,这座山,成了他们心中无比神圣的圣地。
可谁能想到,后来形势急转直下,起义陷入了低谷。曾经占据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地陷落,护教四将军折损了三位。明廷缓过神来后,调遣边兵疯狂进剿。那些铁甲重骑,装备精良,面对他们这些用布衣农具简单武装起来的部队,就像碾死蚂蚁一样容易,“碾压” 和 “摩擦”,恰如其分地形容了双方实力的悬殊。
但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在起义如星火燎原般蔓延的过程中,更多的人知道了他们的教义。大家明白了,想要过上好日子,可不是换个皇帝就能实现的,从天启换成崇祯,根本无济于事。也看清了那些伪道学的真面目,所谓君和臣宣称的爱民如子,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他们愚昧众生,和帮凶们一起鱼肉百姓。
“哼,还说什么率土之滨皆为王土,率土之臣皆为王臣,这是谁定的破规矩,凭啥我们就得认!” 唐林攥紧拳头,眼中闪过一丝怒火。
群居的人们,要么懦弱愚蠢地把希望寄托于来世,要么愚忠地期盼现状维持,等着下一个明君出现。可他们忍无可忍,毅然选择抗争。他们要打破这该死的宿命,亲手建立属于自己的乐土。他们有坚定的信仰,坚信弥勒会降生,明王会出世。
战争、疾病、饥饿,如恶魔般不断吞噬着他们的生命。曾经从这里出发的信仰,如今像退潮的洪水,又回到了最初的发源地。最忠实的教众们汇聚到了这里,他们宁可战死,也绝不接受再被奴役。莲蓬山,是他们心中的圣地,也是他们最后的堡垒,他们要用自己的肉体,为圣庙祖庭筑起一道坚固的墙。
山道像一条蜿蜒的巨蟒,穿过群山的谷地,与外面的世界相连。这里曾经宛如世外桃源,山脚的台地、谷地、林地,滋养着莲蓬山的生灵。可如今,只剩下一片焦土,与官军的拉锯战,让这里变成了一片荒芜,坚壁清野的残酷现实,让曾经的生机消失殆尽。
晴天的时候,站在了望塔上望去,几十里外官军的营帐就像一大群白色的鸟,密密麻麻地栖息在绵延的山坡谷地上,一眼望不到头。一万官军的连营,铺天盖地,气势汹汹。官军营寨外面,深挖了三层壕沟,壕沟之后,又筑起了坚固的寨墙。
想起当初,最早的寨墙不过是木栅栏。在一个漆黑的大风之夜,三百名由狂热教众伤兵组成的敢死队,怀着必死的决心出发了。他们将自己的身体浸满桐油,如同古代的火牛一般。他们偷偷摸过三道壕沟,砍断栅栏后,毅然引燃自己的战袍。那一刻,他们在敌营中狂呼怒号,带着必死的信念,披烈焰悍战而死。
“那一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 唐林眼中闪烁着泪光,仿佛又看到了那惨烈的一幕。
从那以后,官军卷土重来,寨墙改成了花岗石岩体。那白白的一圈,在唐林眼中,就是两百九十九名死士的墓碑。每次遥望那里,他都觉得那些死士在祈福,也在哭泣。
三百人里,只有一人苟且偷生,投降官军后,还不断跑到城下劝降,如今已经成了官军中的一位裨将。
“呸,叛徒!” 唐林朝着山下狠狠吐了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