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非再一次愣住了。她瞪着眼睛望向真卿,只见后者在微笑着看着她,眼睛眯出一道月牙。
虽不知所以然,但沐雪非印象中真卿不是无分寸之人,于是她只好低首抱拳应道:“是。”
这时真卿再度开口,“另外,关于黑铁军举荐名单一事,郡主已经在遴选,过两天就可上呈陛下。”
这又是什么?沐雪非完全摸不着头脑。
太子沉吟了一下,说:“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不过据我所知,谷神讲学鹜王也会参加,所以郡主可得多加小心了。”
草草交代几句后,太子便不再逗留。
一行人相送太子于府门之外,又各自寒暄几句,才终于恭送鹤骖离开。
等到太子的车驾渐行渐远,沐雪非内心的疑问终于是按捺不住了。
“不知先生为何要让我参加讲学,这对我来说,明明就不是必要的事。”她强忍着跟随众人回到中堂,待下人离去,只剩下她与父亲及喻真卿三人后,才迎着真卿的背影冷冷地说。
真卿的表情一惯的淡然自然,他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抿了一口,才缓缓回转过身,微微点了下头,以示礼数。
“谷神讲学是陛下交与太子主导的,以三宗与帝国的关系,不得有误。鹜王参加,必然不是为了简单的求学而来;太子到此,为的是让郡主参加讲学,确保讲学顺利。郡主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又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真卿话已到此,沐雪非也不必拐弯抹角,霜雪般的脸上紧绷起来,清冷的目光激射而出,直接说道:“因为公输家族作乱,我僭越职权办案是为了正义。我不愿加入党争,也不希望王府陷入党争。若父亲决定要选择太子,我会遵从,但希望能考虑周全。”
“雪非,这个选择是我和真卿先生一起决定的,本该一开始征求你的意见,但又怕你太意气用事。”沐子敬知道自家闺女心有怨意,于是便站出来解释,同时自己心里也是难掩过意不去。
“我不明白。”沐雪非沉声道,眼里带着锋棱。她讨厌这种被人瞒住到最后知道的感觉,仿佛被背叛。
真卿放下茶杯,抄着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来,脸上是一片平静。
“郡主想要中立?”他眯着眼睛,一边走路一边摇头,眼中尽是惋惜。“可惜,人只要活着,就不可能中立。战场上的中立,要么失去理性,要么失去人性。所以沐王府从来都不是中立的,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他顿了一下,双目睁大,倏然说道:“别忘了,当初逼死平陵王的正是黑铁军。”
沐雪非心里一颤,顿时哑口无言。再看自己的父亲,后者闻言时正低头喝茶,一脸沉着。
“真卿先生,我们已经做了选择,就不必再回头看,只需要知道怎么做就好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
真卿点头。王爷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真卿自然识趣地收口。
他恢复起微笑,淡淡道:“选择太子,是真卿给王爷的建议,那么就让我来给郡主说明。陛下生有四子,老大早夭,老二敖一师承阳生圣人,拜为太子。老三敖毕具通学九道伎艺,好音律绘画,鲜有大志。老四敖离学于玄牝,治浚县有功,封为鹜王,是唯一能威胁太子的人。至于为何选择太子而非鹜王,只是因为太子出自阳生。”
真卿引话题到此,沐雪非知道是父亲刻意所为,看来这其中隐藏着她所不知的原由。但对真卿口中选择太子的理由,她甚为不解。
“阳生?那又如何?”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真卿此时坐了下来,也示意沐雪非坐下。
沐雪非迟疑了片刻,并未坐下。
真卿并未强求,只是继续说道:“五年前两人受皇命前去南部昭郡分别治理何县和浚县。彼时两县内盗贼众多,甚有人高呼改立国号,陛下对此深为不满,故令二人前去,同时允许他们各自带去一样东西,无论何物。于是,太子从黑铁军借去一千精兵,而鹜王则带去了十万金。”
“两县相隔不过一河,皇帝此举无疑是有意要考察他们。三年后,他们回京之时都交出了满意的答卷,两县的盗贼皆消失殆尽。太子离去时,居民们各安其所,井井有序。鹜王离去时,道路之旁泪洒者众,四处高歌颂德。”
真卿所说的故事,沐雪非当然也是知道的,虽然那时她还在玄牝山学道。
她点头道:“此事我有所耳闻,当时太子到任后即命黑铁军扫荡盗贼,一月内处死者竟达三千人众,朝廷对此也颇有微词。而鹜王却令县军后退,以万金救济贫困者,断绝乡民生盗之心,同时与盗贼对话,许诺不以罪降之,历时两年,终于平息动乱。”
“看来郡主是认可鹜王之法?”真卿说。
沐雪非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不想选择。”
真卿摇了摇头,叹气一声,似乎很是失望。“太子最大的问题就是做了好事却不会说,就跟他的师父一样,以至于天下人都以为太子以暴治城,而鹜王以仁治城。”
沐雪非一愣。
“真卿不怪郡主,郡主与鹜王同出玄牝,自然有相同的同理心。可惜在这件事上,这份同理心是不恰当的。”真卿一脸惋惜。
“我告诉你两个数字,然后你再来讨论何为暴,何为仁。太子到任后一月内杀了三千人,三年后回京时死亡人数仍旧是三千人。鹜王不曾命令士兵杀过一人,三年后回京时死亡人数是三万五千人。”
沐雪非惊讶万分,就像是有人冲进她识海里把她的世界切得支离破碎,那原来还充斥着内心的怨意转眼被这惊人的反差击碎,善恶在她心中被颠倒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她有点不敢相信真卿的话。
“那些人不是被士兵杀的,是被盗贼杀的,或者是饿死。他们有老有少,有妇孺,有弱残,本来就不该死的。最后盗贼没了罪行,无辜者却下了地狱。”真卿说话时,冷漠得没有半点温度。
沐雪非感到整个人都在颤动,难以置信听到的一切。真卿的话严重冲击着她的认知,只觉内心十分悲凉,或是悲愤,亦或是知道真相的羞愧。
真卿继续说:“阳生术素有帝王术的称号,他们绝情,有决断却富有大局观。对于帝国而言,首先需要的是稳定,而对于维持稳定,只有阳生的皇帝能够做到。”
这一番话,更让沐雪非语塞。真卿说得没错,自帝国建立伊始,几乎每一代皇帝都有阳生背景,这并不寻常。
真卿微微吐了口气,轻笑着说:“郡主不必介怀,玄牝人虽然不适合当皇帝,却是了不起的臣子,当今朝堂之下有不少的都是玄牝出身。”
沐雪非扯出一丝微笑,恭恭敬敬地对真卿作揖后。
“雪非明白了。”
她久不在朝,又是长居军营武地,对朝局多有不懂。真卿的话令她意识到今日朝局远非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时,她忽然想起此前有提起谷神讲学的举荐名单,想必是参加讲学的人员举荐一事。于是她接着问真卿:“对谷神讲学的名单,先生心中可有人选?”
真卿呵呵一笑,说道:“我既然把选择的权力交给郡主,就没有再推荐的道理。我认为郡主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谷神是你的师尊,他能回答你的疑问。”
沐雪非一愣,不明白真意。
这时沐子敬咳咳两声,吸引住她的注意力。他眯着眼睛,看向女儿:“雪非,先生说的,你听懂了么?”
沐雪非低头思索,片刻后抬眼望了前面在悠然喝茶的真卿和一脸沉着的父亲,心里虽仍有余虑但已明白大半。
她再次作揖。
“看来父亲和先生早有部署,那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安排下去。”
说完,她直接转身步出中堂,逐渐消失在一片黑幕之中……
待脚步声全然消失殆尽,此时一直坐着的沐子敬才开口问道:“先生,讲学名单真的没有问题吗?”
真卿看着郡主消失后的黑暗,淡淡地说:“我知道郡主会选谁。坦白说,在我见到那个人之前,我不会把名单的决定权交由郡主。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是时候让陛下面对这份小小的惊吓。”
“唉,”沐子敬低头叹气,“希望一切如你所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