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晚风如今已经二十三岁,三年前母亲的离世,如同一道沉重的阴霾,彻底笼罩了他原本就不算顺遂的人生。那时,年仅二十岁的他,望着母亲渐渐冷却的身躯,泪水决堤,命运的残酷在那一刻尽显无疑。
双亲俱亡后,墨晚风只能寄人篱下,投靠了叔父。叔父家不过是普通的市井人家,日子过得紧巴巴,勉强维持着生计。收留墨晚风后,家中的开支多了一份,叔父虽不至于将他拒之门外,却也难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埋怨,唠叨着他是个拖累。那些话如针一般刺进墨晚风的心里,可他只是默默忍受,将委屈与不甘都咽进肚里。
他深知,只有在科考中高中,取得功名,才能跨越这道鸿沟,堂堂正正地站在闻心兰面前,许她一生安稳。于是,科考之路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他摆脱现状的唯一途径。
从那以后,墨晚风将自己埋进了书堆里。每天,当第一缕曙光还未照进屋子,他便已坐在破旧的书桌前,借着微弱的光线,诵读着那些晦涩难懂的经典。夜晚,万籁俱寂,叔父一家早已进入梦乡,他仍在昏暗的油灯下,眉头紧锁,苦心钻研着每一道题目。
离开旧宅那日,他也听闻了那个消息——闻心兰已成为了太守千金。身份的差距,如同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转身回到屋内,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物件。那是他因闻心兰离开后相思成疾,忍着剧痛,用自己的肋骨做成的簪子。此簪代表着他的决心,他以此簪为誓,誓要考取功名,风风光光地娶她为妻。
他将簪子藏在了只有他与闻心兰才知道的地方。他将藏好簪子后,墨晚风对着旧宅深深一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昏黄的油灯在狭小的厢房里摇曳着,突然“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微弱的光芒瞬间跳动了几下。墨晚风坐在桌前,冻得通红的手下意识地往袖筒里缩了缩。
叔父家的这间厢房,终年不见阳光,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墙角处,雨水渗透留下的痕迹,已洇出一片片青绿色的青苔,歪歪扭扭地蔓延着,像极了他反复誊写千遍的《伤寒论》书页上晕开的墨渍,那书页上的墨渍,承载着他对医道的执着与梦想。
“三更天了。”一道略显苍老且带着不耐烦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紧接着,窗棂被轻轻叩响。墨晚风抬眼望去,只见婶娘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身影在窗外模糊可见。铜盆里升腾起的热水雾气,在窗纸上洇出一团灰影,影影绰绰。
墨晚风轻叹一声,缓缓起身。不料动作稍大,竟碰翻了桌上的药罐。那是母亲临终前一直用的陶罐,如今被他用来盛着练字用的清水。陶罐倒地,“哐当”一声脆响,清水四溅。水面上原本漂浮着的半块硬馍,也随着这一撞,滚落在地。那半块硬馍,是晚膳时堂弟恶作剧扔进来的,想起此事,墨晚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与无奈。
他蹲下身,默默地捡起药罐,眼神中满是对母亲的思念和对自己处境的感慨。窗外,婶娘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厢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那油灯仍在“滋滋”作响,伴着墨晚风。
忽然间,一阵微微的疼痛从胸口传来,如同一根细针,轻轻地扎着他的神经。他的身体微微一僵,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他知道,是他的旧疾又犯了。
那疼痛的源头,正是他取出肋骨的地方。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那里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段为了爱情和誓言而承受的痛苦。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手,轻轻地按在胸口上,眉头微微皱起,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那疼痛,虽不剧烈,却如影随形,仿佛是命运对他的一种折磨。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用意志去压制那不断袭来的疼痛。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闻心兰的笑容,那笑容,如同一束温暖的阳光,照亮了他内心深处的黑暗。
“兰儿……”他在心中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胸口的疼痛。为了能与她相守,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这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风哥儿又要糟蹋灯油?”叔父那带着不满与斥责的声音,在寂静的廊下响起。伴随着声音的,是他手中旱烟杆一明一灭的光亮,火星子不时溅出,落在晾着的葛布衣上。那衣裳破旧不堪,肘部打着靛蓝的补丁,针脚歪歪斜斜,如同墨晚风昨夜默写的《谏太宗十思疏》上那些歪扭的字迹——堂弟总爱捉弄他,故意扯破他的衣袖,还嘲笑说那衣袖上沾了穷书生的酸腐气。
墨晚风坐在桌前,望着手中冻裂的食指,伤口处有些许血迹,他下意识地将手指含进嘴里。铁锈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在舌尖缓缓化开。他的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怀中,那个用油纸包着的干桂花,随着他的动作簌簌作响。那干桂花,是闻心兰在八年前的中秋时塞给他的,那年中秋,月光如水,他们在老槐树下,一起埋下了一坛桂花酿,还许下了约定,等他中举的那一天,便一同开封,共享这份甜蜜。如今,那坛桂花酿还在老槐树下,而他的处境却愈发艰难。
“今日冬炭价又涨了三成。”婶娘搓着冻得通红的指尖,掀帘走了进来。她带进的风,让灯苗猛地一颤,光影在墙上摇曳不定。墨晚风沉默了片刻,缓缓解下腰间的玉佩,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珍贵物件。他将玉佩轻轻压在《策论集》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无奈:“劳烦婶娘兑些银丝炭来。”玉佩坠着的红穗,轻轻扫过书页上的“闻”字,那红穗,是闻心兰用嫁衣线精心编就的,每一丝每一缕,都饱含着她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