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盖雷德团长会怎么做?如果是从前的他,绝不会破例。哪怕对方只是孩子,但任务就是任务,他绝不会容情。然而,那一次,他犹豫了。最终,他选择放他们走。”
“那是建国四十五年的事?”
“是的。三周后,在东部的大都市——阿尔巴尔德,裂隙之门开启了。”
裂隙的力量会随着人们的崇拜与探究而不断壮大。如今,由于裂隙信息的封锁,以及严格的预防措施,除非是堕落的魔法师,否则没人会主动去了解它,更不用说试图接触。
然而,在那个时代,人们毫无防备,对裂隙的可怕之处一无所知。裂隙之门的开启,意味着那片土地已然沦陷,成为无可挽回的绝望之地。
“盖雷德团长和林特布鲁姆骑士团拼死阻止裂隙的扩散,可惜,他们的力量终究有限。最终……妮恩娜团长率领芬里尔骑士团奔赴东部。”
从她能够执剑的那一刻起,妮恩娜便一直战斗在对抗裂隙的最前线。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做出抉择。
尤安至今仍然记得妮恩娜在东部展开的大屠杀,那是她亲笔撰写的报告。
甚至连尤安都曾怀疑,是否真的需要做到这种地步?那场镇压行动之残酷,连他都感到震撼与动摇。
但他相信妮恩娜。
因为,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若不斩断裂隙的源头,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更加无法挽回的毁灭。
“我听说,盖雷德和妮恩娜因此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不,他们确实曾大打出手,甚至拼得遍体鳞伤。唯一的意外,是他们竟然没有拔剑。战斗几乎升级为骑士团之间的全面对峙,直至皇帝的敕令抵达,才勉强平息。”
尤安沉默地颔首。
那道敕令,正是由他亲手撰写。内容是——承认并接受妮恩娜·内尔本的方针。
“盖雷德团长最终别无选择,只能退让。我从未见过比盖雷德团长更尊敬陛下的人。他始终坚信,皇帝陛下是世间最公正、最正直的存在。而既然这是陛下的旨意,他也只能服从。
林特布鲁姆骑士团无法对自己的子民举剑,只能撤离。我亦是如此……但盖雷德·加因团长不同。他没有退缩,而是与芬里尔骑士团一同,亲手斩杀了阿尔巴尔德的百姓。”
“…….”
“整整两百万条生命,惨遭屠杀。你能理解这个数字的分量吗?自众神被驱逐以来,人类世界曾有过如此骇人的死亡事件吗?当我们意识到,仅凭人类之手竟能让如此庞大的生命消逝,我们震惊、恐惧,甚至颤栗。而人们的想法呢?只有一个。”
“那就是,真的非这么做不可吗?”
霍尔赫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每个字都仿佛带着沉重的重量。
我们手握长剑,是为了守护人类。可如今,我们却亲手屠杀了如此之多的人,这真的是必要的吗?
裂隙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裂隙真的罪恶不赦吗?如果为了阻止裂隙,我们必须先行大规模杀戮,那这样的守护……真的还有意义吗?
我们,亦或是皇帝,真的有资格自称“人类的守护者”吗?
“如今活跃在东北部的叛军,正是那场大屠杀的幸存者后裔。妮恩娜团长纵然在当年发动了前所未有的杀戮,但终究未能将他们彻底消灭。
这或许正说明了,那场屠杀毫无意义。又或者,正是因为当年的屠杀,他们才被囚困于东部,无法逃离。无论如何,他们对帝国的憎恨已经根深蒂固。因此,我也无意再去指责他们因仇恨而堕入裂隙。”
霍尔赫长叹一声,声音中带着掩不住的疲惫。
“而那场屠杀之后,最先被裂隙吞噬的,竟是林特布鲁姆骑士团。”
尤安沉默地聆听着霍尔赫的讲述,心绪逐渐交织成一张复杂的网。
“他们试图安慰盖雷德·加因团长,他承受着无法言喻的痛苦。然而,他们最终只是将他引向了裂隙。而我……我根本无力阻止这一切。
或许,那两百万条性命的死去,我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正因如此,我从未想过要逃进裂隙。我知道那不过是懦弱的借口罢了。因此,我渐渐疏远了林特布鲁姆骑士团,而选择站在龙族一边。从那一天起,无论对方是大人还是孩子,我都不会再犹豫。”
霍尔赫低声喃喃,声音仿佛随风飘散。
“可是……”
他茫然地仰望苍穹,目光空洞,像是在望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看不见。
“林特布鲁姆骑士团想要证明自己,他们想要证明盖雷德·加因并没有错。于是,他们做出了最疯狂的决定,他们要让裂隙遍布整个帝国。特别是以副团长贝凯尔特为首,他是这场阴谋的核心。”
“他们想……主动扩散裂隙?”
“我也未能得知所有的内情。我唯一清楚的是——盖雷德·加因团长暗杀皇帝之后,便会返回东部,率领骑士团攻向帝国的中央。但他最终未曾归来,一切都化作虚无。林特布鲁姆骑士团分崩离析,最终,他们竟企图在杜尔加尔重演阿尔巴尔德的悲剧。”
“是那个地下城?”
“正是。所以,我亲手了结了他们。虽然还有几个人和我并肩作战,但最终,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而作为代价,我不得不投靠亨娜公爵。然而……我仍然无法确信。”
尤安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望向霍尔赫。
“我活下来,是为了龙族……可实际上,我是不是该和我的同伴一同死去?那个婴儿……她的声音,真的只是咿呀学语吗?因为我,两百万条生命化为尘埃;因为我,盖雷德团长不得不举剑刺向皇帝;因为我,帝国沦落至此……这一切,真的是我的罪孽吗?”
尤安缓步走向霍尔赫。
此刻,他的眼神已经浑浊不清。
或许是因为流血过多,又或许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无论是龙,还是他自己,都已濒临死亡的边缘。这份认知,正在无情地侵蚀着他的精神。
尤安沉默地望着他。
该如何抉择?
霍尔赫深信,自己才是酿成阿尔巴尔德惨剧,以及皇帝遇刺事件的罪魁祸首。
如果他的言语真的影响到了盖雷德·加因,那么,现在结束他的性命,或许才是最好的解脱。
但是,尤安却不这么认为。
他抬起手,毫不犹豫地甩了霍尔赫一记响亮的耳光。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周围的刑罚部队士兵们纷纷转头,惊愕地望向尤安。
霍尔赫的身子猛地一震,紧接着,“呸”地一声,吐出带血的唾沫。那一瞬间,他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愧,尤安的目光,仿佛看透了一切。
“你真是狂妄至极。”
“你说什么?”
“那个婴儿的生死,根本不是由你来决定的,而是盖雷德自己的选择。他之所以被你的话所动摇,是他的意志;他之所以服从皇帝的敕令,是他的意志;他之所以背叛帝国,刺杀皇帝……这同样是他的意志。”
尤安的目光如锋,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你以为你的影响力有那么巨大?别自作多情了。你不过是在自我膨胀罢了。”
“可是……”
“皇帝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霍尔赫的嘴唇微微颤抖,却最终闭上了嘴。
尤安没有再看他,而是低下头,继续翻弄着地上的石块,一块接一块,缓缓地移动着。
天色破晓。
山中的日出本该姗姗来迟,但晨曦已悄然洒落,淡淡的蓝光将整片山谷染上冷色,夜幕正缓缓褪去。与此同时,叛军的歌声愈发清晰,他们正逐步逼近。
“皇帝将全部的权力交予的人,并不是你,而是盖雷德·加因。既然如此,责任也该由他一力承担。盖雷德有再度出现在你面前,质问你吗?他有哪怕一刻,将这场悲剧归咎于你吗?不,他所背负的痛苦,皆是他自己做出的抉择所致。”
尤安嗤笑了一声,语气中满是讥讽。
“他从来就只是个随时准备被人说服的懦夫罢了。只要有一点点动机,他就会轻易动摇。而他如今所悔恨的,也仅仅是自己的愚蠢。”
“可……可是……”
“你以为,如果你没有说那些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别天真了。他要是想找理由,随时都能找到别的借口。盖雷德就是这样的人。他大概一直坚信,自己能承担得起所有后果,正因如此,他才会被后悔折磨至此。至于他是如何变得如此脆弱的……又有谁在乎?”
尤安紧紧攥住手中的石块。
“是我,或者说,是皇帝,亲手塑造了他的信念。我任命他为骑士团长,选择相信他能够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犯下的错误,本质上也是我的失误。倘若皇帝必须付出血的代价,那或许也是理所应当的。责任,本就该由上位者承担,而非推卸给下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