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裴煊扭头走向了身侧的退室内。
这间退室是他平日里换衣所用,里面大多是些日常所用的胡床跟三彩柜,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此刻退室内,却有一老者正伏在长案上,对着手中布帛逐字翻译,此人正是被诓骗来的每一曼那遣唐使。
这遣唐使已年过五旬,应是他最后一次来大唐了,却不想人在四方馆中坐,祸从天上来,巡疗司的官吏将他抓到了这里,说他们随舶而来的商队中窝藏了皇朝要犯。
他提心吊胆地跟着官吏进来,却不想对方不问罪,反而塞给他一块布帛,要他让将上面的内容一字不差的翻译成唐文。
他在大唐生活八年,对这里的文化十分钟爱,平日里也将一些诗词翻译成每一曼那语,传回自己的家乡,但此刻翻译着手中的布帛,神情却逐渐变成了惊恐,双手颤颤巍巍地将翻译好的内容递给了走进来的绿袍上官。
裴煊接过纸张,双眼扫去,神色逐渐凝重,手中薄纸上赫然呈现出济善道潜入长安城的秘密:“念九日,天降疟神,济善渡人,作疫者……”
内容只有一半,他将薄纸递给了吴嗣,思索着走到退室的窗旁,刚好能眺望到晋昌坊内正冒雨施工的大雁塔。
“念九日是圣人祈天大典的当日!”吴嗣看清纸上内容,倏地一惊,“这群人真是胆大包天,他们要在念九日干嘛!天将疟神,那些巫骨坛尸果真能散播恶疫?”
裴煊沉默片刻,冲着身后每一曼那年迈的遣唐使摆了摆手:“有劳老丈了,今日之事,我不想在长安城内听到任何谣言,你要知道,在城内故意散播妖谶是何等的重罪!”
那年迈的遣唐使浑身一颤,连连点头,额头上已大汗淋漓,他深知眼前年轻官员的权利,别看这位上官不过舞象之年,可手段狠辣,堪称杀伐果决,是圣人皇帝手下的酷吏,坊间多有他的恶名,他实在不想惹得半分。
说罢便颤颤巍巍地拾起案上的幞头,端正戴好,神色惶恐地冲着绿袍上官躬身一拜,朝着懿德寺外走去。
裴煊肩膀微垂,瞥了眼每一曼那年迈的外邦老丈,脸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这老丈不愧是数次被选为遣唐使之人,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丝毫不提巡疗司无故捉拿他的擅权之举。
他袍袖一拂,冲着几名府吏吩咐道:“让四方馆任职的司医多盯着点这老家伙,他若是有什么反常的举动,立即将人控制住!”
巡疗司麒麟台内的官吏们继续忙碌手里的案件,裴煊在原地踱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来,转身朝着地下患坊走去。他现在必须弄清,那两座坛尸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又是如何能散播恶疫的!
地下患坊,李稷被关在狭窄的退室里,正骂得起劲,地下患坊的闸门被人打开了。
这里平日多是作为医治棘手病患所用,因司所并无缉拿之权,所以没有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地下患坊便也充当牢狱的作用。
吴嗣早就准备好了尉斗,又挑了封诊监里数名精通尸解的司医,几人弄了张大案,在上面铺好了火浣布,随后便将装有坛尸的罐子倾斜倒出,里面蜷缩成人形的肉团很快就滑落出来。
一股恶臭在患坊内快速弥漫,所有人都忍不住遮掩起了口鼻。
吴嗣手上戴着尉斗,摆弄尸体,这人的四肢轮廓以及头部都在,只是浑身似乎被烈火焚烧过一般,皮肤焦黑不说,还渗出了不少脓物,在体表上结出了不少似炭块状的焦痂,痂下有肉芽般的东西生长。
他从一旁的司医手中接过尖细的疮刀,刚要动手去剜下那肉芽状的东西,便被后面退室里的李稷叫住。
先前瞧着这一众唐朝司医从坛子里拨弄出个怪尸要解剖,李稷还看得津津乐道,没想到这个年代就有了尸检这么一说,可等他看清那尸体体表覆着的黑炭般的焦痂时,脸上的神情彻底变成了惊恐的神色,尤其是看到那少白头的监丞居然敢拿刀去剜生长在焦痂下的芽孢时,李稷更是吓得变了脸色,连忙出声制止他的举动。
裴煊走到被栅栏隔离的退室外,打量着蓬头垢面的李稷,这位素有庸名的医博士,正如他之前所说,数个月前此人就像是变了个人,精通起了疡医,短时间内如何能让一个庸才变得如此有本领?尤其医科博大精深,不是一两日便能速成的东西。
裴煊一度怀疑是此人冒名顶替了原来卫生僚内的医博士李稷,否则没有其他可以解释得通,此人身上变化如此之大的种种疑点。
裴煊手中把玩着如意杵,也不跟他做什么寒暄之语,开门见山的问道:“你似乎对那坛子里的尸体很是了解?”
李稷脸上保持着沉默,心思急转起来,他猜裴煊一定很在意那坛尸,自己需要借助这个机会,把握绝对的主动权,才能改变他现在的处境。
裴煊看向了一旁的书吏,命其去甲字库内将垂拱二年的丙辰科卷帙取过来,让其拿在手中,展开给李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