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熊熊燃烧的钧炉,梁王将手中麻纸丢了进去,瞧着那麻纸在烈火中逐渐扭曲、蜷卷,转瞬间,化作一抹灰烬,归于虚无。
梁王轻轻拍手,目光如炬,扫视周遭,最终落在匍匐如忠诚猎犬的郭凯身上,对徐大闽推荐的这人,他满心赞许。
他缓缓从案几上拈起那只心爱的鎏金酒樽。此樽乃圣人亲赐,柄弯若新月,外壁以黄金镌雕骊龙图腾,熠熠生辉,非皇家显贵不可用。
梁王只是轻轻一掷,酒樽稳稳落在郭凯面前,旋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此事你办得漂亮,这圣人赏赐的酒器,便赐你了!”
郭凯的脸上绽放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捧起酒器,恭维之词如泉涌般溢出。
梁王重归禅椅。
今日他因巡疗司大火的急报匆匆入宫,圣人或许亦觉大典在即,裴煊行事莽撞,以致长安火灾频发,故而他的见解终是得以采纳,让郭凯这位左巡使从协理巡疗司变为了重组司务之职。
“你当前之务,乃是为本王找出济善道贼子与太子东宫勾结的罪证!”梁王挺腰而坐,目光冷冽,对郭凯笑道。
郭凯连连点头,嘴里誓词铿锵:“属下定当竭尽全力,寻出东宫与济善道贼子勾结,欲在大典上谋害圣人的确凿证据!”
梁王满意颔首,他从来不在意是否存在这个所谓的毁灭长安的阴谋,他要的只是那个结果,张柬之以为单凭所谓的一个大典,便能稳住庐陵王太子的储君之位,那他偏偏要破坏掉这个大典。
就算圣人最后不选他这个侄子作为储君,那储君的位子,也决计不能是庐陵王。
至于济善道所谓毁灭长安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梁王并不关心。
他只需要对方在关键时刻,成为自己刺向东宫的刀,这就足够了,至于这些可悲的逆贼,恐怕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棋子的身份。
念及此处,梁王嘴角咧开,卧室中回荡起他一阵干涩而诡异的笑声。
郭凯眼疾手快,忙拿起案上酒壶,为梁王那空荡的酒爵斟满一杯鲜红如血的西域葡萄酒。
梁王轻摇酒爵,杯中琥珀色液体波光粼粼,宛如瑰宝。
案牍库内外一共八名狩虎卫,兼顾内外收发,而今却尽皆毙命,一刀穿心,无一生还。
库外现场毫无格斗痕迹,裴煊难以置信,这世间竟有人能在如此狭隘之地,把这八人悄无声息地干掉。
他细致搜寻了良久,终于在库外靠着一棵烧焦的杨柳树下,发现一只饭釜倾倒在地,其中早已空空,但从一些食物残渣中能看出来,之前盛放的应是司所公厨里做的羊肉汤。
他伸出手指,轻轻蹭了蹭地上早已一同烧干的汤渍,随后凑近鼻尖,试图捕捉一丝线索,却终是徒劳无功。再望向那水囊,也被烧得干净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裴煊心中暗自揣摩,若是有人在羊肉汤或清水中暗中下了毒手,致使这十几人在毫无防备之下中毒,继而遭到了袭杀,连反抗之力都未及施展,倒也符合案牍库现场。
可那行凶之人就算是司所内众人熟悉之人,可到底是什么熟悉程度,能让那人再单独面对十几人的情况下,能做到杀人于无形?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唯有等待封诊监的司医剖腹检验方能揭晓。
倘若这一猜测成真,那么此人极有可能仍潜藏于暗处,虎视眈眈。
念及此处,裴煊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沉甸甸的忧虑。
而且不难想象,对方从案牍库中盗取沁羽的审问笔录,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裴煊当即吩咐杂役,多召集人手,将这些烧焦的尸体妥善抬走。
裴煊不再理会他们,转身继续审视那片被熊熊烈焰吞噬后的案牍库废墟。
麒麟台的中枢便是案牍库,宛如心脏一般,联动长安一百零八坊内的卫生僚,其内收发铜匦密函,往来织就一张罗网。
如今案牍库被烧毁,等同于瞎了巡疗司的眼睛,虽说洛阳案牍库依旧可以运作,但两京之地相去甚远,要想调动洛阳城内的案牍库人马入长安,可非一日之功,何况如今长安这边危机尚未解除,人手又都四散,怕是短促间根本没法召集。
更为棘手的是,巡疗司与长安各坊卫生僚的联系已然中断,案牍库内的运作机制彻底瘫痪。
要想在短时间内重建一个连通长安各坊卫生僚的案牍库,无疑是痴人说梦。
裴煊一拳重重地砸在围栏上,只觉心灰意冷,仿佛跌入了无尽的深渊。
麒麟台案牍库化为灰烬,司丞吴嗣踪迹全无,唯一的盟友李稷也被诬陷为叛徒。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化为了泡影。
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阻挡济善道的阴谋一步步逼近。
裴煊缓缓靠坐在亭柱上,无力地望向外面那片漆黑如墨的夜空,内心充满了挫败与绝望。
长安城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如同一只巨大的怪兽,无情地吞噬着那些拒绝同化的灵魂。
而他裴煊,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医官,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他所能做的,或许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座人间繁华之都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深渊吧?
然而,仅仅弹指一挥间,他的双眸骤然圆睁,视线穿透夜色,定格在远处那座模糊不清的卫生僚上,不知归属何坊,其上竟高悬起洁白的疟幡,夜幕之下如同,一盏夜灯孤零零地点亮!
这分明是有人借助卫生僚的疟幡,在向巡疗司麒麟台秘密传递着某种信息!
而知道这种核心密语之人,除了他,便只有司丞吴嗣了!
吴嗣并没有死!
裴煊胸中澎湃,难以抑制。
他紧握双手,却忽然意识到,如今的吴嗣还不能回来,巡疗司这里已经彻底成了郭凯的陷阱!
裴煊沉默下来,眼下距离大典不过四日了,唯一能阻止济善道阴谋的人,只有他了,这座长安城的命运,或许就将取决于他可以阻止对方到什么地步!
大局已至如此危急关头,一旦他选择退缩,便再无转圜余地!
裴煊凝视长安城的目光瞬间变得坚定如铁。他拎起那盏孤灯,向着远方清晰地发送出一串讯息,一遍,两遍,三遍。而后,他缓缓放下灯笼,双拳紧握,力透掌心。
在距离延寿坊仅一坊之遥的卫生僚内,吴嗣凭借着一股顽强的意志,支撑着虚弱的身躯,立于僚楼之上,挂起了预警的防疟白幡。
正当他以为巡疗司已无声息之时,远方司所所在的僚楼之上,灯光闪烁,回应了他的呼唤。
吴嗣收到了对方发来的信息,兴奋地看向一旁一头雾水的李稷:“司令发来了信号,巡疗司无事,不过他为何不让我们回去?”
“吴白头你受了伤,尚且在这里养着,我单独带阎六去见裴煊!”
李稷闻言心头松了口气,他一把抓住被束缚起来的阎六,将人推搡上了毡车,临上车前冲着受伤的吴嗣说道:“放心吧,事情不对我就回来,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乱,我总归要见一见裴煊,才能放下心!”
眼看就要到宵禁,时辰紧迫,李稷快马加鞭,从通义坊一路向延寿坊疾驰。
相较于修政坊,延寿坊内的宅邸显得疏朗有致。
街道上,七八户宅邸错落有致,每一户都占地广阔,府门巍峨,两侧围墙绵延三十余步,墙头覆盖着碧绿的鳞片瓦,墙后绿植葱郁,松竹藤萝交相辉映,景致宜人。
远观之,院中亭台楼阁拔地而起,气势恢宏。
李稷将毡车停在了延寿坊懿德寺对面一条窄巷里,看着如同绑猪一般,被扔在毡车上的阎六,放下车厢外的卷帘,独自朝着夜色里的巡疗司走去。
从外面望过去,如今的巡疗司似乎并无任何异状,但如今巡疗司里还有郭凯那么一个左巡使带人布防,里面什么情况,他也给潜入才能知悉。
他先是细致地检查了手臂上藏着的寸弩,随后轻轻卸下了障刀的鞘,默不作声地向后退了几步,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朝夯土墙的墙头冲去。
几步间,他已爬上了墙头,身形矫健地翻过了那道阻隔视线的院墙。
若郭凯的耳目潜藏于此,府门与角门处定会派人看守,翻墙而入,无疑成了他的最佳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