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霸一走,那人遣散围观人众,转过身来,于杨玄瑛说道:“姑娘看样子不像洛阳人士,为何流落至此?”杨玄瑛一面收拾破衫,遮住右臂,一面说道:“小妹本华阴人士,来洛阳投奔亲戚。哪知洛阳战乱戒严,不让入城,恰逢董霸归城,便随他一同进来,怎想他却是如此禽兽之人。”那人说道:“姑娘亲眷姓甚名谁?住于洛阳何处?”杨玄瑛说道:“小妹原随家父同来,家父只说洛阳有亲人,未曾提及姓名。如今家父已遭不幸,虽入了城来,可寻亲之事,也不知如何是好。”杨玄瑛见那人衣着华丽,适才秀出怀中之物能轻易唬走董霸,料他应也洛阳城内达官贵族,不愿与之瓜葛,只想赶快脱身,于是起身谢过那人,继续说道:“多谢公子解围,小妹这也不便继续打扰公子,就此别过,今日之恩,他日有缘定将回报。”那人说道:“洛阳人海茫茫,姑娘孤身一人又不知亲眷姓名,如何寻找?”杨玄瑛说道:“不劳公子费心了,寻亲之事,多多奔走寻找一番,总有结果。”说着转身欲走,那人又跃上前来,轻佻一笑,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洛阳城往来多有异域商人,当今圣上为于其面前彰显帝国繁荣富庶,便令这城内百姓出门必穿华服丽衣,凡衣冠褴褛者,尽皆赶出城外,如今姑娘这般模样,一会教巡逻官兵见了,必会逐出城去。姑娘想要在这城中安然行走,不如先随在下去那对面绸庄换身衣服,洗漱打扮一番再说吧。”
杨玄瑛刚刚摆脱董霸,又被一人纠缠,不免心中有些着恼,只是那人虽是言语之间略带轻浮,但也无僭越之举,况且又是刚刚得他相助解围,一时之间也不便发作。转念又想到当下这身打扮,确实难以行走洛阳,杨玄瑛也就允他之邀,随他同去。
洛阳城北彩帛集市,广纳江南苏杭各种名贵贡丝,丝葛、丝绵、八蚕丝、绯绫一应俱全,均匀光鲜,柔和顺目,触之滑爽,揉之轻鸣,吸引着各方富豪商贾。这些贡丝许多又经丝路远贩西域各国,因此这洛阳帛市不仅驰名华夏,更是远播番外。杨玄瑛毕竟少女,自然也对这些绚彩绸缎甚是喜爱,如今又是头次入繁盛集市,几曾见过如此华丽壮景,早已被那斑斓罗缎迷得心花怒放,左挑右试,一时间竟也忘却胸中诸多心事烦恼,甚是愉悦。
杨玄瑛看了半天,选中一件绯绫织纱高腰罗裙,那人二话不说,掏出腰间两锭沉金,便让店家腾出后屋,供她更衣打扮。不出半炷香功夫,待她再走出后屋之时,新装艳质,姣丽无双,让那人见之,目瞪神呆,忍不住连声惊叹。
两人一同走出缎庄,已是傍晚时分,杨玄瑛这才想起还不知那人姓名,便说道:“多谢公子所赐锦裙,不曾请教公子大名,他日小妹寻得家眷,得了金银,当悉数归还公子。”那人笑道:“在下复姓独孤,名彦云。姑娘毋需如此见外,这些银两又何须放在心上。恕在下冒昧,请教姑娘芳名。”杨玄瑛独自入城,人地生疏,寻思此人看上去来历不凡,倒也不妨趁此向他打探,于是说道:“小妹姓杨,小字玄瑛。独孤公子出手阔绰,想必应是朝中贵人吧。”独孤彦云挥手笑道:“哪里哪里,在下只是生意之人,本来这洛阳帛市进货贩往西域,怎想连日战乱封城,只得在此悠闲胡逛,恰见姑娘被戏,看不过去,便出手相助罢了。”杨玄瑛笑道:“独孤公子真会说笑,若非朝中显贵,如何这三言两语就教那董霸怏怏离去了。”独孤彦云说道:“在下叔父乃朝中七品小官,为在下生意奔走出入城关之便,便给了一个通关令牌,这玩意要镇住董霸那芝麻绿豆大官,自是不再话下。”杨玄瑛听罢,知道他有所隐瞒,但眼下不便刻意追问,只得作罢。
两人边走边谈,说了些东都风土,聊得也甚是投缘。独孤彦云温文儒雅,妙语连珠,一番闲扯竟也让杨玄瑛扫去心中阴霾,听到有趣之处,她不时掩面咯咯直笑,先前嫌其啰嗦讨厌之心,不经意间早已散尽。两人至洛水河畔,天色已暗,寻了店家共用了晚膳,出店之时,独孤彦云意犹未尽,又说道:“杨姑娘如今孤身一人,有何打算?”杨玄瑛说道:“小妹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先寻个安身之处,落脚再说吧。今日数番叨扰独孤公子,甚是过意不去,这天下无不散宴席,还是就此别过,他日如若有缘,必会再见。”独孤彦云还不忍与之分别,说道:“恕在下冒昧,观姑娘那柄琵琶,乃南海金星紫檀雕成,做工精美,看似异域之珍,稀世之宝。在下亦是自幼喜欢音律,不知姑娘可否赐教一曲?”独孤彦云能一语道破紫鸾琵琶来历,杨玄瑛颇为讶异。但高山流水为之音,杨玄瑛心中愉悦,便也不再推辞,当即笑道:“既然独孤公子有此雅兴,那小妹就献丑了。”说着她已取下琵琶,坐于洛水河畔,起手一扬,婉转琴音,从指尖悠悠流淌而出。
长空淡碧,素魄凝辉,又有清风徐来,掠起水岸垂柳烟条婆娑起舞,拨得洛河碧波起伏荡漾,溶溶脉脉之间,倒映出杨玄瑛窈窕身影,瓌姿玮态,影影绰绰,教人看得遐思绵绵,绻缱忘返。良宵好景,又有清商流徵相伴,独孤彦云情难自己,禁不住和声唱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杨玄瑛听得,霎时面红至耳根,又怕被人瞧破羞态,忙低下头去,以琵琶掩住眉目。此刻她心中一阵悸动,涟漪起伏,只因独孤彦云所唱之曲,正是昔日曹子建名篇:“洛神赋”。
但曲终总是人散之时。这一曲琵琶方罢,杨玄瑛便起身告别。独孤彦云一脸失落神情,说道:“杨姑娘这曲天籁,教在下毕生难忘,不知何日能再得缘分,聆听杨姑娘这琵琶珏音。”杨玄瑛竟也有些不舍,不过想到还有要事在身,况且前路吉凶难卜,她叹息一声说道:“今多事之秋,江山陷风雨飘摇,黎民蹈水深火热,又怎有心再听琵琶,吟风弄月。他日天下太平,得一隅安身之地,逍遥无忧之时,必定再为公子献上一曲。”说着便拜别独孤彦云,独自离去,这正是:
沦涟沉疏影,璃光幻洛嫔。
琴赋纡云绊,聚散总眷情。
而后杨玄瑛别了独孤彦云,寻了一家客栈落脚,歇过一晚,次日即去城中打探李子雄府邸。好在前右武侯将军也是闻名洛阳城中,因此未花得半日,她便已寻至李府门前。杨玄瑛绕道宅后,趁人不察,墙翻跃入后院,避开宅中往来下人,小心潜行,直抵大堂之后,隔着小窗正见李子雄端坐于内,前头立着个小校,说道:“樊大人有令,叛军虽应了后日涧水谷地决战,但料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趁我备战之际,西进偷过函谷关。叛军过了崤函,则剿之难矣,故樊大人请李将军今夜点齐五千兵马,自西南出城,伏于函关道上,若逢叛军前来,放过前军,截杀中军,一举将其歼灭。”李子雄哼了一声,说道:“若无叛军前来,又该如何?”传令兵说道:“樊大人说了,若无叛军,就地埋伏至后日决战,剿杀叛军溃兵。”李子雄又说:“老匹夫好不自信,若后日洛阳决战他败了又当如何?”传令兵说道:“樊大人说了,若洛阳决战战败,就请将军进驻函谷关,据险而守,扼住西去潼关要道,待宇文将军大军到来再做打算。”李子雄冷笑一声,又说:“若俺到函谷关前,叛军已过关而去,又当如何?”传令兵说道:“昨夜叛军大营并无动向,料其必在今夜拔军。李将军傍晚率兵自涧水疾行而上,必能赶在其先抵至函关。若真落得叛军后面,则可掩袭其后,拖住他过关行程,等待樊大人与屈突大人前来。”杨玄瑛听在耳中,心惊肉跳,樊子盖老谋深算,举棋一步,便将对手各种应变之策尽皆盘算在内,如此看来,当日即便没有唐祎投敌,也未必胜得过他,看来自己确实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学了父亲一些皮毛兵法,就能助兄长完成推翻暴政大业,想到此处,她灰心丧气,黯然伤神。
但恰此际,又听李子雄冷笑一声,说道:“老匹夫好计谋,俺知道了,汝去吧。”小校闻言,转身离去。李子雄坐在那里,沉默半晌,呼猛拍桌案,愤愤骂道:“哼,老匹夫又着俺去干这阴损苦差,自己留着决战领功,一个岭南偏疆小吏,阿谀献媚,得宠骄横,竟敢这般作威作福,将俺呼来唤去。”他骂骂咧咧,越说越气,可正其怒气冲天之际,忽闻身后有人笑道:“李将军竟也是个如此窝囊之人。”李子雄一怔,随即吼道:“是谁在哪里口出狂言!”说着转过头去,见杨玄瑛已自堂后偏门走了进来,说道:“小女子以为李大人也是一代英雄,特来拜访,哪知一见面,竟也是个被人差使,毫无主见之人,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一个陌生少女,悄无声息而至,李子雄大为震诧,愕视着她说道:“你是何人?乳臭未干,如何敢在此信口开河!”杨玄瑛笑道:“小女子乃越公杨素之女,小字玄瑛,特来拜会将军。”李子雄这一听杨素之名,又是暗自惊,谨慎说道:“原来是越公之女。令兄已经做了反贼,你今日前来,有何赐教?”杨玄瑛说道:“李将军昔日追随家父南征北讨之时何等威风,怎如今变得这般怯懦,那日洛阳城外隔河叫骂,也不敢与家兄对决,如今被樊子盖指使,又只会在此独自生这闷气。”李子雄哼了一声,说道:“小妮子懂什么,看在越公份上,俺不和你计较,速速离去吧,免得爷爷懊恼了,拿你试刀。”杨玄瑛噗嗤一笑,说道:“原来李将军只是个欺负女流之人。”李子雄本就烦闷,如今连番受激,更是躁狂,怒声说道:“哼,若不是樊子盖老匹夫不许爷爷出战,早就破了杨玄感那黄口小儿。”杨玄瑛说道:“樊子盖不过外藩之吏,得势猖狂,如此使唤将军。今将军与之构隙,待皇上归来,他去参上将军一本,小女子也实为将军前途担忧。”
这一句话说得李子雄背心一凉,无言以对,而杨玄瑛又继续说道:“据闻李将军原是右武侯将军,年前征辽之役惨败,将军受累而被罢官,今皇上复驾辽左,听闻又是无功而返......”李子雄听到此处,心中已然明白,大笑而道:“原来小妮子是做说客来了。看俺先把你擒下,后日决战再擒了你兄长,如此大功两件,圣上又怎会再怪罪于俺!”杨玄瑛讥笑说道:“李将军好不天真。试问李将军今夜领兵西去函谷关,何来机会擒得家兄?樊子盖为何自己不去,却让将军你去,不也这一般心思!?”李子雄对樊子盖本无好感,先入为主,今又闻此言,他暗自忖度有理,不免犹豫起来。
杨玄瑛察言观色,看出他迟疑之貌,便知此事有望,于是继续说道:“昔日柱国将军韩擒虎深夜暴毙,将军该有耳闻,平陈之役大功一件,可他不就是多杀了一个祸国妖妇张丽华;不知将军此番洛阳之战功过,比之如何!?太常高颎、宋公贺若弼、平昌县公宇文弼惨死北疆塞外,族人同贬吐谷浑,这些人也是开国元老,无非对杨广北巡之事发了几句牢骚;不知将军怨言,比之又如何!?”杨广残暴,视肱股如寇仇,当年一批开国元老重臣,几乎已被屠戮殆尽,这也是有目共睹之事。李子雄沉默良久,终于耐下性子说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杨玄瑛说道:“当今皇上无道,杀兄弑父,矫诏篡位,暴虐荒淫,屡兴兵祸,致天下不得安宁。李将军若是英雄,当以天下苍生为重,拨乱救世,同家兄一起废黜暴君,另立贤德,以安天下,此乃大丈夫所为!”李子雄哼一声说道:“小妮子好大口气!即使要反他杨广,你兄何德何能,要俺听命于他!”杨玄瑛说道:“家兄黎阳起义,上禀先帝遗诏,下顺四海民心,师出有名,振臂一呼,远近来投,将军可有此号召之力。”李子雄冷笑而道:“那些来投之人,不过冲着你父越公之名而来罢了。若要俺投他,也不是不可,只是得拿出些真本事来让俺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