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方家少爷的印象,除了智计过人运筹帷幄之外,孙绂能想到的大概还有敦厚有礼。两人见面不多,每次也都行色匆匆,大理寺不是寻常的小衙署,公务多的不比皇帝每日批阅的折子少多少。
方文也有自己的事情,偌大家业需要他一力担之。
但这不影响两人相互熟知,就像方文很清楚眼前红鼻子的老人,生气时会跳脚大骂,连宋太虚都敢骂。可这样的见面,确实是两个人都没想到的。
一向风度翩翩的青年,浑身狼狈不说,浑身上下还充斥着狰狞的气息,一点不像读书人。
方文深深吸了口气,放开裹着衣襟的手,冷风嗖嗖钻了进去。他站直身躯,“孙大人御下有方,晚生佩服!”
孙绂面色比他还要苍白,“为何不在檐下躲雨?冻坏了怎生了得?”
“大理寺地界,小人岂敢!”方文憋着一口气,语气平缓但谁都听得出他暴怒至极,这中间定有曲折,“孙大人,我这张脸很难认么?”
孙绂不敢搭话,亲自撑伞将青年请进牢狱之中。火盆架起,久违的温暖感让青年舒了口气。
云小子跟在后面,却并没有跟两人一起烤火,而是转到一间正有青年埋头读书的干净牢房。看得出林枫什么也看不下去,他正仰头看窗外的大雨,不时有亮光照耀在白净的脸上,心事重重。
“你怎么来了?”少年狼狈的模样吓了林枫一跳。
少年牙齿打颤,“说起来你不可能不信,我不想来的,但今天确实是没看黄历!”云小子唉声叹息,但很快他就幸灾乐祸般的笑道:“没看黄历的不仅是我,你师父也没看!”
“什么意思?”
“他没装病,还把陛下臭骂了一顿!”
.......
四十多名老人站在天极宫南门的甬道中,静静听着雨声。他们都是犯人,违抗天子诏令的犯人,即将押往大理寺候审。天子的盛怒之下,他们知道自己的结局不会美好,所以一股一往直前而又决绝的气氛,在众人之间悄然弥漫。
甬道两头站着数十禁军,腰悬利剑,负责押送犯人入狱。他们沉闷的呼吸声被雨声完全掩盖,林立两侧仿佛幽灵,手中攥着用以捆绑的铁链枷锁。这些本应施用于老人们身上的东西,此刻只能缠绕在这些幽灵手中徒增负累,反倒任由老家伙们四散游走。开国至今,史无先例。实在因为这帮老人声名显赫,羁押入狱也要遵循圣贤之理,用不得镣铐枷锁,否则恐天下仕子生变。
代价之大,是楚平婴都付不起的。
人群中有一道伛偻的枯瘦背影站在甬道最外侧,吹进来的水滴时不时打在他的老脸上,白蒙蒙的,像极了沉入滴入岩浆中瞬间水滴。
金銮殿上的老人就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举手投足四处迸射熔岩,大火弥天。那时候浒头太守的怒气是盖过帝王威严的,须发皆张,俨如择时而动的雄狮,他与帝王对峙,两人狠辣的气机齿轮般的紧密咬合衔接在一起,如相互扼住咽喉的壮汉,力道大的足以让人窒息。
这一幕是楚平婴也不曾想到的,征召的主要的人物之一,曾为大楚值守一州立下汗马功劳的老人,几近官途标榜的人物,会暴起伤人,血淋淋揭开几十年前的旧账,指着他的鼻子怒问:老夫可有错?陛下可还有脸征召老夫!?
近乎直指本心的拷问不啻于万夫所指,事实上哪怕真的举世而非之,天子陛下也不会皱眉,但出于内在缘由,楚平婴这样的漠然的人物也无法昧着良心说不。所以代表上天的天子头一次被人压住了,通红眼眶血红眼球,眼睁睁看着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头、一个一声令下就永远消失的老东西,指着鼻子把他的狗血喷头,骂的猪狗不如,骂的所有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最后站在大殿上的两人,脚下是一片匍匐倒地的颤栗脊背,老人一个字一个字把他们压在地上,只有下跪才能心安。四目相对的两人,一个生出死志,一个看出死志。一如二十年前挂冠而去的老人,与二十年前杀心正浓、初掌权柄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