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约战
潇城已是五月,街道两侧的花草有露珠滚动着。
一辆马车停在“状元江阁”前,锦帘挑开,马车上跳出一个圆脸的华服姑娘。她没有仆从也没有佩剑。望了一眼那挂在半空中的“状元江阁”的大大的招牌后,姑娘就径直走入阁楼中。
从一楼到三楼,酒客满座。往来的骚客武师都在大声谈论着同一件传闻,连市井百姓也在唾沫横飞的跟着争辩。依稀可以听到:“五月初五那一战……天府书院李公子一定……就在李杜神像下……”云云。
上了第四楼,场有余座。那姑娘逡逡巡巡,忽然听到一个人在旁边大声吟诵着什么。她循声看去,却原来是个作书生打扮的邋遢少年。这少年面色熏熏,带有三分醉意,一面倒酒,一面还在摇头晃脑的吟诵着什么。姑娘侧耳倾听,却不禁哑然失声。原来这人大着舌头念的几句既不像诗,又不类词,被他阴阳怪气的朗诵出去甚是滑稽。
依稀听到是:“屈子洲头残照落,岳麓山尾黄月升。潇江粼粼照半城,李杜神像决死生。咦嘘唏,江湖载酒行,弹剑且高歌,不敢登临楼外楼,半首诗颂谁人和……”
姑娘嗅到这穷书生一身汗臭,皱了皱眉角,正准备掩鼻走开。忽然瞥见那书生肩上绣着鹿山书院的标志,腰带里还胡乱插着一柄木剑,不禁浑身一凛。姑娘转身理了理衣裳头发,然后敛容走到书生对面坐下。
那书生抬起了乱蓬蓬的头,见到这位标致的姑娘,忽然眼睛一亮。仿佛豺狼看见了肥羊。书生搓着双手,堆起笑脸,开口问道:“这位漂亮的姑娘芳龄几何,仙乡何处,家中可有姊妹,是否婚配?”
姑娘用手帕擦了擦冷汗。正容道:“五月初五,决战将至,杜少侠居然还有此闲情雅致!”
那书生仍然自斟自饮,只是醉眼微睁,瞳仁里寒光四溢。“姑娘认得小生?”
姑娘与书生目光一触,如同触雷。半响才道:“杜鸣少侠身为剑圣后人,名动南国。何况一年前在四大书院的武比上一战哄传,世人都称你为四院第一人呢。”
杜鸣正在满嘴流油的撕咬鸡腿,油腻腻的双手在衣裳上乱擦。吃里偷闲,道:“四院武比,李玉田未在场。”
姑娘道:“正是因为这四院第一人的名号之争,李玉田提出五月初五,与杜少侠决战于屈子峰下,圣仙湖前。”
姑娘顿了顿道:“不料这一场寻常的武林中人的比试,却被赋予了特殊的内涵。少侠既为鹿山书院的翘楚,而李玉田同时也是天府书院的招牌,这一战势必关系到江湖上这两个势力的争霸进展与气运兴衰。同时,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恰是剑仙剑圣那千古一战之后的整整百年之期,少侠既为剑圣后人,那天府李氏也有剑仙传人这重身份,所以这一战又是牵涉到剑仙剑圣谁更高一筹的名誉之争。”
杜鸣双手从碟子中捏出两块红药酥糕,左手将一块酥糕塞在嘴里,右手递了一块给姑娘:“尚不知道姑娘名号,找小生有何贵干?”
姑娘居然接过杜鸣手中的糕点咬了一口,然后放在空盘中,再取出手帕擦拭了一下手。
姑娘站起身来,取过酒壶亲手为杜鸣满了一杯酒,然后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姑娘执杯向杜鸣平举示意:“杜少侠,小女子先敬你一杯,才能见告我的贱名与来意。”
杜鸣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的美味,端起另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静静的看向这陌生姑娘。
姑娘见到杜鸣将杯中酒水喝的一滴不漏,嘴角扯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杜少侠,你听好了,我的本名早已记不得了,现在江湖上的朋友都唤我一声……蛇卿。”
杜少陵神色一滞,探手握住腰带上的木剑。“原来是你,你来找小生干什么?”
蛇卿忽然哈哈大笑,笑声桀桀,与方先矜持做作的富家小姐姿态迥然不同。“世人都知道蛇卿只会干一件事,也只爱干一件事……”
剑气一催,一柄木剑已经刺向蛇卿。
这一柄木剑,其实只是一根木片,没有夺目的剑光,可是谁也无法小看这柄木剑的速度与气势。这本是又快有准的一击,但是这柄木剑没有刺中蛇卿的肩膀。
在杜鸣出手的瞬间,蛇卿忽然身子一矮,从凳子下滑行开去。
杜鸣一手负在背后,一手轻轻的捏着木剑。还是那副邋遢的扮相,却浑身散发着一种宗师的气度。
三步之外,蛇卿得意的一笑:“我在你酒中投的宝贝叫做囚龙之水。你此刻是不是感到运气不顺,内力滞缓。等到明日之后,你外表完好无伤,内力却半点也使不出来啦,哈哈哈哈。”
杜鸣一击失手,早已感到腹中药力作祟。“是李玉田派你来害我?”
蛇卿“嘿”了一声:“你们两个也配称作剑仙剑圣的传人,一个是不知江湖险恶的酒鬼,一个是暗地伤人的小人……”
这个时候,倘若蛇卿要走,杜鸣没把握拦下她。蛇卿身形一动,果然向楼梯掠去。
杜鸣暗暗叫苦。
“咚咚咚……”
这个时候,楼梯口响起了一阵奇怪的脚步声。脚步声虽不响,却一声一声像踩着人的心跳,明显是人将深厚的内力贯注在脚步上。
谁在此时上楼?楼上的争斗并不激烈,这一层的食客们没有几个察觉到杜鸣与蛇卿,可是这一阵脚步声响起后,人人都停箸回望。蛇卿不敢下楼,十分谨慎的等待着神秘的来客。
人影未现,楼梯已弥漫上来一股鲜花的芬芳,芬芳里甚至还有雨后新泥的味道。花香渐浓,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从容的踏上来。
来者玉冠青丝,身着一件绣满血芙蓉的雪袍,腰悬着名剑,左手十年如一日捧着一篮新折断的鲜花。这人开眼如照,像帝王俯视自己的臣民一样流连全场,最后目光定格在杜鸣的木剑上。
天人般的妆容,帝王般的气质,还有那标志性的“怀抱鲜花”,许多人已经认出他的身份。相比于杜牧的落魄低调,号称“乱世贵公子”的李玉田早已经是市井间的偶像。
杜鸣和李玉田对望了一眼。李玉田腰间的“招魂剑”忽然“嗡嗡”颤动,竟似要离鞘而出,李玉田心下吃了一惊,不着痕迹的握住剑柄。李玉田眉头一皱,衣诀无风自动,一股寒意从全场食客心中升起。
酒客中间自有许多江湖中人,初见最近武林风头无两的李玉田登楼,正要上前结交巴结,忽然见到他与一个邋遢的少年书生遥遥对峙。
酒客们窃窃私语。“当今世上,年轻一辈,能够让李公子另眼相待的人,只有传说中的剑圣传人了。想不到那个木剑书生就是鹿山书院的杜鸣!”
“啊哈,想不到不必等到五月初五,俺就可以见到两位当世剑客的风采了。”
杜鸣与李玉田相互凝视。
忽然杜鸣脸上露出笑容,这笑容既不是示好,也不是轻蔑。他只是想笑,忽然感到可笑,所以就笑了。
杜鸣道:“初次见面,小生杜鸣。”
李玉田仍然面无表情:“李玉田。”
杜鸣道:“我们的决战定在五月初五,你今日为何而来?”
李玉田冷冷的道:“杀人。”
杜鸣始终面带笑意:“哦?”
李玉田忽然面向蛇卿道:“你,该死。”
蛇卿脸色惨变,从怀中掏出手帕:“是你的仆人雇我向杜鸣下毒!”
李玉田面无表情:“我的仆人雇你下毒,可是我没有雇你下毒。”
蛇卿干笑一声,用手帕擦擦热汗,欠身盈盈下拜:“李公子一定在说笑,对蛇卿动手既辱没了您的名头,也脏了你的剑?”
蛇卿对李玉田甚是忌惮。后者为人任性绝情,行事在正邪边缘,而且位尊势大,正是自己的克星。蛇卿素知李玉田洁癖骄傲,这句话一出口,果然见到李义山露出迟疑的神色。
就在李玉田若有所思的眨眼间,蛇卿快若疾光的向酒楼窗口掠去,飞掠之间,袖口射出六七条彩色小蛇,从各个方位向李玉田笼罩而至。
围观的酒客们见到蛇雨降下,纷纷悚然而避。心道:这蛇卿果然狡诈,即使这蛇群伤不了公子,自己也能够脱险逃去。
蛇雨近身,剑光已亮。谁也没有辨清李玉田一瞬间刺出了几剑,只见白茫茫一片,满楼皆是剑影。待到那耀眼的剑光熄灭的时候,蛇卿已被李玉田用“招魂剑”钉穿在窗台上。鲜血流成血泊,血泊中一地断蛇,蛇卿睁着眼睛断了气。
在众人的抽气声中,李玉田用锦帕细细擦拭沥血的剑。他脸上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心中是否认为蛇卿的鲜血弄脏了他的爱剑?杜鸣的双眼更加亮了,他看见这一番交手,李玉田左手怀抱的鲜花居然没有掉下一片花瓣。
杜鸣由衷的赞叹:“好!”
李玉田回头凝视着他:“你懂?”
杜鸣道:“我懂。”
李玉田望了他半响,忽然笑了一下:“很好。”李玉田第一次动容,这笑容让人感到一种拨开乌云见到明月的错觉。
李玉田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径直下楼。
李玉田下到一半,信手将一个紫色瓷瓶抛给杜牧。“决战之前,你不准有任何闪失。”
杜鸣将瓷瓶嗅了一嗅,认出这就是“囚龙之水”的解药。杜鸣笑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我的仇人一向很多。”
已闻不到花香,李玉田去的远了。
(二)暴毙的宿敌们
杯中酒已尽,腹中毒已解,他却没有离座的意思。
他痴痴的望着窗外,窗外潇江如海,条河流金,渔舟和客船在江面上来往不休。有白衣仕子携着富家小姐之手在江面上采莲,荷叶深处还飘荡着着艄公老掉牙的渔歌。
杜鸣叹道:可怜江湖无常,待到明日风起浪涌,潇江不知要吞噬多少条渡船和海上旅人。
从杜甫江阁望向江心,那里有一块长条的河洲——屈子洲。屈子洲头屈子殿,圣仙湖点香烟。千年的香火供奉着楚国百姓心目中的神明。今夜过后,杜鸣与李玉田就要在屈子洲头一决雌雄。
一个人忽然来到杜鸣的面前,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着他。
杜鸣仍然望着江景出神,心里却频频祷告:救苦救难屈平原大仙,希望来者只是欣赏我出众的容颜,而不是找我晦气的。
来者是个瘦削阴鸷的背刀青年,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在杯盘狼藉的酒桌上展开。
刀客道:“你可认识它?”
杜鸣低头一瞧,原来布包中是柄断成三截的夜光翡翠刀。
杜鸣翻个白眼道:“干甚么,向我卖翡翠么?小生穷的连铁剑都买不起,没看到我这根木剑都是自己亲手削的么。”
刀客忽然满眼血丝,面目狰狞:“一年前四院武比,在众目睽睽之下,你用一根木剑震碎了我手中的翡翠刀,让我颜面扫地。你居然忘了此事,你居然从未把我放在眼里……”
杜鸣恍然道:“我记起来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那位……”
刀客挺了挺胸,傲然道:没错,就是本少侠。”
杜鸣嘴里“那位那位”了半天,最后大声道:“那位……牛冲天,对,就是你。”
刀客绿着脸叫道:“少爷我名叫翡翠刀卓千山。”
卓千山从背上取下一把紫金色的大刀:“听闻明日你就要去屈子洲送死,过了今晚我就失去了为自己正名的机会。现在,拔你的剑!”
卓千山用手指弹了一下刀刃,眯眼陶醉的听着紫色大刀响起的龙吟之声。正色道:“刀名‘龙牙’,乃是我雨城卓家的家传之宝。能够败在龙牙之下,也是你的福气。”
杜鸣从腰带上取下那片薄薄的木剑,含笑道:“剑名‘蛀牙’,本是书院的扫帚柄。陪伴我三年有余,专门克制他人的传家之宝。”
卓千山怒吼一声,正要挥刀。
忽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袖子,卓千山回头一看,居然是长着小胡子的店小二。
店小二怪叫道:“客官,你可不能在这里动刀!要是损坏了这里的桌椅盘碟可不得了,若你不幸身亡,收敛你的尸体,购置你的棺材就更麻烦了。”
卓千山青筋暴跳,喝一声滚字,一刀向店小二斩去。
杜鸣看到这个糊涂的店小二来搅混水,好笑之余,早已留意到卓千山的动作。见到卓千山挥刀向店小二头顶斩落,连忙内力灌注木剑,与金刀相格。
刀剑相交。
“铿”!一声脆响,紫金大刀碎为三截。
刀碎的一刻,卓千山眼泪流了下来。“怎么会,怎么会断,传承宝刀怎么会断?”
杜鸣目送着卓千山跌跌撞撞的摸下楼去。
夕阳藏在岳麓山背后,神秘的夜色已经开始淹没潇城。明天的日落之时就是决战分晓之际,我是否有命看到明天的夜色?
杜鸣终于准备离开杜甫江阁。在决战之前,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没有留下酒钱就扬长而去,小胡子伙计则点头哈腰的恭送他出门。
待他出门不见,小胡子伙计才低低自语:状元江阁贵为江南四大名楼,杜少爷既然富有此楼,为何甘于贫贱?
杜鸣醉醺醺的走在青石街道上,天空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水。卖小吃和布料的小贩开始乱哄哄的收摊。就在一片嘈杂声中,杜鸣忽然汗毛竖起,本能的转过身来,一块暗器疾速的从屋檐上射来,在他瞳孔中越来越大。暗器借着雨声和小贩们的抱怨声向他射来,他已来不及做出反应。
忽然又一根暗器从另外的角落射来,将之前的暗器击落在地。杜鸣定睛一看,前面的暗器是一片断裂的刀头,后面的暗器居然是一枝新鲜的花朵。
杜鸣使出一招“旱地拔葱”,跳到了发射第一片暗器的屋檐上。屋檐上果然伏着一个人,赫然就是之前断刀败退的卓千山。卓千山手里捏着剩下来的两片刀刃,歪着头死在血泊里。雨是冷的,血是热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花香。
不难猜出卓千山败退之后,对杜鸣心怀怨恨,计划躲在屋檐暗算杜鸣,不料被一个暗中的神秘人杀死。这个救了杜鸣的神秘人是谁,他为什么暗中相助?
杜鸣想了一下就不再去想。他的仇人一向很多,想向他报恩的人也不在少数。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人们都在争相避雨,只有杜鸣优哉游哉的漫步在雨中。
忽然一个流着鼻涕的小乞丐冒雨向他奔过来,塞给他一个一个裹着油纸的东西:“有个漂亮姐姐叫俺把这个给你?”
杜鸣走到屋檐下展开油纸,里面居然又是一柄断为三截的兵器。这是一把寻常的铁剑,造型和杜鸣腰间的木剑一模一样。杜鸣若有所思,又展开旁边的一封信纸浏览。
信上有云:闻君明日将赴屈子洲,今日可来了断你我恩仇。我于先父身殒之地久候,料君不致爽约。
落款是狂僧之女。
该来的,都来了!杜鸣振衣出屋,坚定的走入雨中。
两年前,杜鸣执行书院任务,去到“方圆赌坊”缉拿采花贼。追捕过程中与聚赌的狂僧产生误会,两人大打出手。狂僧功夫高深,两人从日暮斗到日出,最后狂僧一掌震断杜鸣的铁剑,自己力竭而亡。狂僧此人虽然无视礼法,但在江湖上素有侠名,杜鸣事后深自内疚,从此不用铁剑。多年之后,当狂僧之女在方圆赌坊邀约杜鸣,杜鸣欣然而往。
南街北望,那堂皇巍峨的大房就是方圆赌坊了。赌坊门前冷冷清清,想必狂僧之女已经清场此地,设下了陷阱毒计。狂僧之女手无缚鸡之力,杜鸣所惧者,乃狂僧的多位至交好友。
杜鸣盘算道:无论狂僧之女邀集了多少好手助拳,我自一力接下,设法消弭掉她内心的仇恨。
门是敞开的,里面的灯光令人目眩神迷,杜鸣大踏步走入其中。
忽然,杜鸣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目光所及,赌桌旁横竖无章的躺着四具死人。杜鸣大感诡异,上前查看死状。
倒在地上的四个人,有一个女孩,一个和尚,一个瞎子和一个瘸子。那个瘦弱的少女自然是狂僧之女无疑;和尚是狂僧的平生好友笑僧,他死后仍然挂着那抹不变的笑意在嘴角;瞎子和瘸子倒是眼生,看他们太阳穴高高隆起,武功大是不弱。四人的伤口都是窄剑所伤。
杜鸣感到心跳勃勃。这四人联手,已是自己的劲敌,谁能在片刻之间将他们杀死。想来那个小乞丐向自己送信后,自己即刻动身来到赌坊,凶手必定离去未远。
忽然,杜鸣掰开狂僧之女的手掌,她的手心居然死死地握着几片花瓣。
怎么又是花瓣,杜鸣依稀猜到什么。
杜鸣从后门窜出,沿着小巷疾奔。小巷鲜有人迹,只有雨声回荡在其中。转角之后,前方走着一个拎着白菜的婆婆。
杜鸣拉住她道:“婆婆,看见有奇怪的人从这里经过吗?”
婆婆一言不发,上下打量着落汤鸡一样的杜鸣,仿佛是说:你就是奇怪的人。
杜鸣搔搔头皮,改口道:“婆婆,有没有一个怀抱着一篮鲜花的公子从这里路过。”
婆婆“噢”了一声:“你是指那个长的像个大姑娘一样的年轻人么?”
杜鸣欣喜,顺着婆婆的指点向左边的路口追去。
杜鸣发足狂奔,不久,前方果然出现一个高瘦的锦衣青年。他执着油纸伞施施然的走在雨中,左手抱着一篮鲜花。
杜鸣大声道:“李玉田。”
李玉田在雨中转过身来,冷冷的望着他。
杜鸣道:“你为什么杀死我的仇敌?”他不明白。敌人的敌人不就是自己的朋友么,为什么李玉田却暗中保护自己。
李玉田懒懒的道:“我不准任何人干扰明日的决战。”
杜鸣想要脱口问一句为什么,却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也许换做是他,他也不愿意和一个出现伤亡的对手决战。他忽然百感交集。
他对李玉田天生有一种敌意,也许源自血统,也许源自对立的书院;但他又对李玉田一股骨子里的赞赏和亲切,可能因为同样孤芳自赏,可能因为同样寂寞哀伤。
杜鸣忽然看向他怀中的鲜花,由衷的赞一句:“真美!”
李玉田双目微眯道:“你懂?”
杜鸣点了点头:“草原上的草芥低头度日,苟活百年又有何用?我宁愿做那悬崖边上迎风向阳的鲜花,虽然荼靡一夏,却在有限的季节中盛放永垂不朽的美。”
李玉田露出赞赏的目光。他自小抱剑而眠,剑就是他的情人。二十年来对鲜花爱不释手,鲜花就是他怀中的儿女。乱世战国,他行走在道义与邪恶的悬崖边,没有任何人与他同行。可是今天,他发现他对面的仇敌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杜鸣认真的道:“如果可以,我不想和你一决生死,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李玉田忽然全身一颤,脸上赞赏和悲悯的神色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残忍和愤怒。
李玉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不准任何人干扰明日的决战,连你也不行。”
李玉田决绝转身,把杜鸣一个人留在大雨中。
(三)冲冠一怒
子时的栖花巷还亮着灯光,有琴声悠悠传出。
杜鸣跟着丫鬟穿过长长的画廊,终于见到那个苗条的背影。
一个新浴之后的女人坐在草地的画毯上。百花裙委地,湿润的青丝委地,却没有盖住身体的香味。她从袖中伸出羊脂般的手臂弹奏着膝盖上的焦尾琴,琴声叮咚如泉。
杜鸣目含仰慕的望着月下的女子,千言万语却无法启齿。只有静静的听琴。
听琴良久,在他的耳里,舒缓的《宁神静心曲》忽然变成了过往的剑下亡魂的怨叫哀嚎,在他的眼中,头上静谧的银河开始汹涌如洪。他眉头一皱,一股杀意从胸中涌出,庭院中的树叶花枝纷纷颤动起来。“铮”的一声,女子膝上的古琴也断了一根弦。
女子回过脸来,眼中居然噙满泪水。
杜鸣讷讷的道:“虹清师姐……小生明日有一场恶战,存亡未知,特来辞别……感谢师姐……多日款待之情。”
高虹清忽然低声啜泣起来,杜鸣不知所措。想要去抱抱那个伤心的女人,却终于却步。
高虹清敛容道:“这一战,定要分出生死才罢休么?”
杜鸣叹了一口气,道:“李玉田是书院的心腹大患。夫子有渝,务必斩其首级。想必反之亦然。”
高虹清道:“牛李党争,遗祸无穷。你既不愿卷入其中,何不推辞此战?”
杜鸣大声道:“大丈夫然诺既吐,如何失信于人?”
高虹清忽然竖起柳眉道:“那么我呢,我肚中的孩子呢,你对我的承诺呢?”
杜鸣满面羞愧,低头沉默着。当年宿醉,致高虹清失身于己,使杜鸣负疚至今。
两人相对无语。
这时,丫鬟进来禀报说有客求见杜少侠。
杜鸣用目光询问高虹清。
高虹清“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换弦奏琴。
打开大门,一个青衣童子向杜鸣行了一礼,躬身道:“杜少侠,我家公子在南桥摆下美酒空杯,相请移驾对酌!”
“你家公子是?”
“李玉田。”
一辆四马并驾的马车驶往江岸南桥,杜鸣坐在马车上。杜鸣辗转思量:明日就是决战之期,为何李义山子夜相请?为了虹清母子,我是否需要提出延期再战?
马车沿着潇江河岸行驶。
杜鸣遥想多年前,烟花漫天,自己在江边上第一次遇见高虹清。杜鸣邀她共乘一叶扁舟,赏月吹竹,还假意失足落水,只为了在佳人援手之际感受十指相扣的温馨。
南桥在望,片刻已至。
那童子道:“公子就在桥亭中久候,少侠快进去吧。”
童子退下,杜鸣登桥。
上桥一望,亭中空荡荡的,哪里有半个人影。杜鸣眉头微蹙,出亭回看来时处,那童子与马车早已无影无踪。
杜鸣忽然想到什么,暗道糟糕。
他展开轻功,飞檐走壁赶回栖花巷,比马车来时更快。
杜鸣落下屋檐时,小楼草木无恙。
他快步闯入高虹清的阁楼中,发现房中忽然站着八个蒙面人和一个白衣人。白衣人容光照人,怀中抱着一篮昙花,肩上扛着不省人事的高虹清。
杜鸣目光带着腊月的寒意逼视着白衣人:“李玉田,你这是何意?”
锦衣夜行,行凶不遁,除了李玉田还能有谁?
李玉田意犹未尽的放下手中的茶杯:“不必紧张,我只是让她暂时昏过去而已。”
杜鸣一声不吭的从腰带上拔出木剑,当他手握木剑的刹那,李玉田和八个蒙面人全都笼罩在他的杀气之下。
李玉田忽然放下了酒杯,伸手抚摸昏迷中高虹清的如瀑长发。
杜鸣目眦欲裂,厉声道:“你若是让她少了一根头发,我就让你缺一根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