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到了后期。
特别是近一两年。
从移都洛阳之后。
很明显,李治有些不正常。
甚至将朝政丢给武媚娘,自己在宫中觅地潜修。
以图续命。
很明显,李治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他怕死。
任何英明雄主,到了末年,都会有昏聩之举。
并非是他们不明白。
而是人真的到大限将近之时,心态崩溃,心性大乱。
到那个时候,整个天下,与我何加焉?
如果我死了,这一切对我有何意义。
人在不同的阶段,认知是不同的。
在拥有健康时,不会把时间当一回事。
只会不断追求功名,追求功业。
可一但失去健康。
意识到时日无多时。
观念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多的功业,哪怕是伟大帝国,和个人的生命比起来,也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心态变了。
如果圣人李治,还有十年二十年阳寿。
那么他有无数种手腕,可以不起波折的将苏大为离开洛阳,这一恶性政治事件,平息下去。
但是他没有时间了。
比起平息事态。
如何更快的抓到苏大为,逼问修炼之法,寻求延长寿命。
这才是此刻李治最迫切的需要。
也是最真实的人性。
所以,李淳风三人纵然愿意。
但是洛阳的圣人,又如何肯成全苏大为的任性?
成全你阿弥,谁成全圣人?
这位人间帝王,在拚尽一切努力,在无声的呐喊:朕,想活下去!
“圣人那边”
苏大为斟酌着,缓缓道:“我相信他会明白孰重孰轻,纵然我有违圣意,他也不会动我的母亲和好友。”
在苏大为心里,李治仍是那个李治。
那个头脑清醒,善于帝王权术的李治。
可惜
那是你把圣人想得太完美了。
圣人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圣人了。
李淳风脸上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但是这一切,他终究没法说出口。
只是跺跺了脚。
“圣人等不起。”
等不起?
是啊,李治真的时日无多了。
李淳风看得出来。
别人也看得出来。
沙门那边,要极力挽留李治的寿元。
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李治是崇佛的。
曾为母独狐皇后修大慈恩寺。
若是新帝登基,谁能保证,佛门能继续这种辉煌?
对于垂死的帝王来说。
时间与耐心,是这世上最大的奢侈品。
“怎么可能!”
苏大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道:“圣人虽然一直身体欠佳,但有孙老仙翁为其调理,再活十几年不成问题。”
历史上,李治可是到6年才死。
如今才是总章二年,足有十三年的时间。
可以任由这帝王挥洒。
虽然,这十几年他的身体会越发不成。
终日缠于病榻上,不得不将朝政交与武媚娘处理。
“我们不争论这个。”
李淳风摆摆手:“圣人诏令,你愿不愿回去?”
李客师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过来。
袁守诚摸着葫芦,灌了口酒,嘿嘿笑道:“依我算,当今圣人有一劫只怕难过去,若是新皇登位,说不定阿弥你的日子会好过点。”
“袁道长,请慎言!”
李淳风向袁守诚怒视过来。
一些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非但不该说,连想都不该去想。
苏大为沉默了。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历史,真的是不可改的吗?
当然不是。
自己的到来,已经改变了许多事。
那为何李治就不可能提前驾崩?
如果这位圣人真驾崩,对自己是福是祸?
讲道理,李治若真死了,理当太子李弘继位。
武后辅国。
这个结果,也不坏。
哪怕就是武媚娘当朝,真做那则天大帝。
对自己也不会比现在的李治朝更糟。
所以,问题在于眼下。
若李治真快死了。
很多行动,必然会加快,很容易失控。
“郡公,你们你们觉得,圣人还有多久?”
苏大为向李淳风和李客师看去。
离开洛阳前,自己也曾看过李治的面相。
不像是寿元将近的样子。
李客师瞪了瞪眼,下巴上的白胡子翘起来。
那表情,是想骂又忍住。
你让做臣子的,如何去说这种问题。
去讨论皇帝什么时候归天?
合适吗?
袁守诚在一旁抹着胡须上的酒水,冷笑道:“若他安心修炼道门功法,慢慢静养,原本再活个十来年都容易。但最近听闻他开始练密宗一门神通,叫什么破瓦法,说是能转移神识。
依老道推算,练这玩意,非得速死不可。”
轰隆!
一道雷电劈过。
袁守诚却敏捷如猿,一闪身避开。
乃是李客师与李淳风,忍无可忍,几乎同时出手,要让他闭嘴。
被这一打断,袁守诚自然说不下去。
但来龙去脉,苏大为也明白过来。
原本想长生,结果弄成了速死
也真是令人无语的结局。
他心中默默思索着,似乎在推演什么。
虽然不像是袁守诚和李淳风,学过六壬、紫微、周天推衍,但身为一品大能,法则之下,本就有一丝窥探天机的能力。
“圣人当还有一年时间。”
他缓缓踱步,沉吟道:“郡公,岳丈、袁道长,能不能请你们帮我带话给圣人,就说,我需要半年时间,给我半年时间,我定回洛阳,亲自向他赔罪。”
停了一停,迎着李淳风等人古怪的目光,他继续道:“到那时,我自有能让圣人长生之术。”
嗯?
三道凌厉的目光,一齐向他看来。
李淳风、李客师与袁守诚,同时眼中精芒大盛。
好家伙。
你这是承认,自己拥有白玉京的秘密了?
白玉京这事,三人早有耳闻,但是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做为道门硕果仅存的宗师,他们比旁人更不信那些无羁之谈。
昔年大唐第一人,袁天罡,都没能熬过大限。
千古一帝太宗皇帝,也没挡住死神的脚步。
哪有什么长生,哪有白玉京。
但是,苏大为的话,显然不是信口开河。
他们了解苏大为的为人。
从不做没把握之事。
若说有,那也只有为聂苏才会令他进退失踞。
若真有白玉京
不动心,是假的。
别说李治。
天下谁不想长生?
李淳风、袁守诚、李客师三人,寿元也快耗尽了啊。
也不知还能活几年。
若阿弥真有长生之术
三个老道的心,隐隐有些活泛起来。
袁守诚压抑着激动,故意装出平静:“你小子莫非真知道白玉京?”
“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答。”
苏大为目视三人道:“但请给我半年时间,半年之内,我必定回来,到那时,一切问题,自有我来承担。”
“包括替圣人续命?”
“包括替圣人续命。”
苏大为斩钉截铁道。
续命
那个可以商量。
只要有一个时间缓冲,待他把大事办成。
回到大唐。
一品真仙驾临神都。
谁敢动他的亲族兄弟?
哪怕圣人也不能。
到那时,李治是死是活,就全系于苏大为一念之间了。
唯一的问题是,李治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若沾了先帝之血。
李弘和武媚娘那里,将无法交代。
最好的结果是李治驾崩,但却与他无关。
李弘继位。
由他与武后共同辅国。
到那时,一切阻力不存在。
甚至有可能,按苏大为后世的理念,对大唐做出一定程度的改良与变革。
当然,现在说那些还太远了。
当下,他需要的是时间。
李治需要的也是时间。
李淳风目光森然,盯在苏大为身上:“阿弥,你是认真的吗?”
“我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李客师轻抚白须,缓缓道:“话我们可以带给圣人,但若是”
“若是圣人听不进,也请三位帮我联系武后,尽力替我斡旋,务必拖够半年时间,等我回来。”
苏大为正色道。
“半年”
袁守诚在一旁,吸了吸鼻子,一脸狐疑:“你为何一定要离开大唐半年?”
“这”
苏大为握着聂苏的手,手指微微收紧:“我有不得已。”
“什么样的不得已?”
“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谈。”
李淳风突然作色怒道:“你什么都不说,就要离开大唐半年,将老母、师长、亲友和兄弟们置于危险境地,不顾圣人颜面,你到底想做甚?
你什么都不说,就把锅都甩给我们,你要让我们如何信你?”
李淳风狠狠一拂袖道:“若今日不说出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老道只怕这次无法帮忙。”
三名老道里,袁守诚是游离在朝廷之外的,闲云野鹤。
李客师远离朝堂数十年了。
李淳风是刚刚致仕,其子李谚又是新晋太史令。
若无李淳风在其中说项,只怕苏大为想拖住李治半年,难比登天。
“岳丈,我真的有苦衷,不要逼我。”
苏大为黝黑的面上,双眉微微皱起。
这是极少在他脸上看到的情绪。
说明他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李淳风看了一眼站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
聂苏一脸担心,一直注视着苏大为,眼里眉间,都只有苏大为一人的影子。
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才是唯一令她牵挂的。
李淳风心中一动,忽然道:“是因为小苏吗?”
隆隆
天空风云突变。
阴云滚滚,隐隐有雷霆电闪。
天人感应。
一品大能心中震怒,自然上达天听。
乌云滚滚。
袁守诚、李客师的目光,一齐看向苏大为身边聂苏。
聂苏,到底出了何事?
“阿爷,你说什么?阿兄离开大唐,与我有关?”聂苏面色一惊。
“小苏!”
苏大为一拉聂苏的手,一手抚住她的肩,声音急促:“我愿化身石桥,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阿兄,你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聂苏白净的脸颊上,立刻红了。
这是闺房里的话。
属于两人的小秘密,怎么在此时,当着旁人说出来。
就算小苏不像普通女子,可终究有些小儿女的羞赧。
“小苏,你还记得上次阿兄和你讲过,阿难与石桥的故事吗?”
苏大为声音低沉,似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聂苏双瞳放大,渐渐变得迷茫,失去焦距。
终于,她身子一软。
苏大为揽住妻子,托住她轻盈的腰肢,转头向李淳风和李客师、袁守诚道:“有些话,不方便让小苏听到,你们问我理由,我现在就告诉你们理由,只是你们真的想听吗?”
小苏啊,你可知,为兄和你说的那些故事,不只是故事。
我愿如石桥一般,守护
轰隆隆
乌云压城。
电舞银蛇。
终于,没能化为倾盆大雨。
黑云之下,浠浠沥沥的小雨,随风飞舞,如烟似雾。
雨雾中,李淳风、李客师,乃至袁守诚,三人仿佛化作了石像,站在河滩边,久久不发一言。
直到道袍被雨水沾湿。
袁守诚率先醒悟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好湿,好冷。
冰冷的感觉,令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阿弥带着聂苏走了。”
“我知道。”李淳风脸上露出苦笑。
“他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李淳风没有回答。
李客师轻轻一甩雨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斗笠,戴在头上,一声长叹。
“我认识阿弥十八载了,从未见过他如此心痛,他不会骗我的。”
“那聂苏小娘子,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袁守诚没有说下去。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他的喉咙。
又像是接下来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以致于他不敢说出口。
李淳风焦躁的来回踱步:“小苏,小苏”
“阿弥既然说半年,定是有办法,你也不要胡乱担心。”
李客师背起鱼篓道:“我们便按阿弥说的,回洛阳复命吧。”
“也只有如此了”
李淳风一甩衣袖,长叹一声:“希望,一切顺利。”
袁守诚抬起葫芦摇了摇,似乎酒壶已空。
他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向苏大为消失的积石峡方向看去。
眼中闪过一抹忧色。
积石峡。
原本这里做为一处天险,有少量吐谷浑军驻守。
在唐军收复吐谷浑,灭了吐蕃之后。
并没有恢复吐谷浑王,而是纳入安西都护府管辖。
后来又分出安西都督,来管辖这块新地。
至于积石峡,也就有了少量唐军,以此来扼守要道。
人数不多。
只有二十余人。
但是在月前,原本平静被打破。
不知从哪来的一批唐军,入驻此处,积极修膳关隘,设石堡。
人数从原先的二十余人,一下子扩充到数千人。
整个积石峡从哨所的编制,扩至四个折冲府。
可称积石关。
没人知道这伙唐军是从哪来的。
到这积石峡又是为了什么。
一直到今日。
从如烟似雾的雨水中,来了两个人。
原本负责瞭望敌情的唐兵,全身的懒散一瞬间不翼而飞,激动的指着来人大叫起来。
令旗飞舞。
整个积石关,一瞬间,从沉睡中惊醒。
咚咚咚咚
战鼓隆隆。
这是军中之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