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
比起大唐诸将,身为名将的苏大为,比任何其他将领,都更注重士卒,更重视人命。
旁人只道苏大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么多年一直保持不败战绩。
但没人知道,在苏大为看来,自己的战功,是无数将士用热血换来的。
每次战役,苏大为固然指挥若定。
固然做好了情报侦察,做了充分的预案,审时度势,战略得当,战术合理。
可若不是麾下将士们信任。
去为苏大为的命令卖命。
哪有那般容易的胜利?
纵然是不败的苏大为,哪一场战斗,不是靠下面麾下士卒拚死杀敌换来的?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名将掌控大局,做出方略。
将士们按苏大为的意志,去奋力撕杀。
在苏大为看来,这其实是一种共生关系。
但在其他唐将看呢?
站在这个时代,有时人命只是个数字。
底层百姓皆如蝼蚁。
对于士卒的牺牲,或许唐军大将会遗憾,会惋惜。
但绝不会有任何一员将领,有苏大为那般,对士卒生命逝去那样痛惜。
这是一个后世人的灵魂,看待生命的态度。
大非川之败的薛仁贵。
雪夜奔袭的苏定方。
战高句丽的李勣。
哪怕是驻守西域的裴行俭。
都有一颗名将之心。
所谓名将之心,那就是把情感从战场抽离,从不以兵卒士伍的死伤,去动摇心境。
慈不掌兵。
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为上将军。
苏大为与这些名将不同之处在于。
他虽然也知道这些道理。
但在心底深处,始终留有一份慈悲。
今日一同并肩作战,我们便是兄弟。
对敌人,当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严酷。
对兄弟,当祸福与共。
你们为我征战,是对我的信任。
我也要对得起你们这份信任。
所以在历次出征回长安后,苏大为面对李治,谈的第一件事,便是士卒的待遇,战功的兑现,战死者的抚恤。
对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今日积石关下,若大唐铁骑敢向他冲锋,发起冲击。
哪怕是昔日袍泽,苏大为不会有任何犹豫。
你若以我为敌。
我便以敌人视之。
这是原则。
但这些将士,这些士卒没有。
而是挥刀自残。
这种举动,比任何方式更残酷,也更有效。
这是在苏大为心口上剜刀子。
正戳中他的软肋。
他痛惜,这些战友没有把血抛洒在战场上,却因为自己,而做出自残之举。
篝火光芒明亮。
温暖的温度和饭食的香气,好似冲淡了空气里的血腥气味。
众将包裹好伤口,在积石关中石屋内,围坐一圈。
居中的是苏大为。
就连萧嗣业都坐在下首。
仿佛苏大为才是这里的主将。
这一幕,就像是回到了战场上。
回到了当初征吐蕃、征高句丽的场景。
就算是萧嗣业,资历虽老,在苏大为战功面前,仍屈居其下。
居移气,养移体。
苏大为端坐上首,冷眼扫过全场。
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下意识低下头,不与他的目光相触。
“呵呵,好得很,你们真有出息。”
苏大为的声音很冷。
这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指挥若定,那个万军中执掌生杀的名将。
大唐行军总管。
冷厉的目光,从一个个人身上扫去,仿佛要看透他们的血肉,看透他们的灵魂。
“说吧,是谁的主意?”
没人敢吭声。
但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像左右顾盼,装傻充愣的萧嗣业看去。
“萧嗣业,我猜就是你。”
苏大为继续冷笑:“薛仁贵和程名振没这样的心思,自残是你想出来的。”
“咳咳!”
老狐狸脸色微变,大声咳嗽起来。
不过,也不是被戳穿后尴尬,他这年纪,人老成精,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借着咳嗽,脑中急转,再抬头时,已是一脸肃穆:“我这也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诸将士。”
“好一个为了我,好一个为了诸将。”
苏大为手轻轻抚在桌上:“今天你若不给我一个说得去的理由,我保证让你后悔。”
面前的桌案,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说完。
陡然崩解,裂成碎片。
碎片又被揉碎,化为灰烬。
这崩解,从桌面,一直蔓延到桌上的鲸油灯上,所有的一切,都化为芥粉。
只有围坐在四周的将领,不伤分毫。
这手精准的控制力,与匪夷所思的破坏力,看得萧嗣业眼皮乱跳。
贼你妈,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活。
就应该装病装到死。
心里后悔不迭,他挥了挥自己包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左手:“我若不自残,回去如何面对陛下?我不伤自己,便得向你挥刀,你若是我,你怎么选?”
这话,令苏大为一愣。
我竟无言以对。
向苏大为举刀,死。
向自己举刀,伤。
那还是砍自己一刀算了。
在李治那里,也算有个交代。
见苏大为沉默,萧嗣业暗自松了口气。
却见苏大为突然道:“你若伤自己我也不与你计较,但你竟教唆军中效仿,呵呵,你这是做甚?你这心思,当我看不出来吗?”
“呃”
萧嗣业两眼一翻,甚是无语。
他幼年跟随隋炀帝,后随萧皇后入东突厥,贞观九年回国,领突厥部众,累转鸿胪卿,兼单于都护府长史,曾招降薛延陀部,参与讨伐西突厥、高句丽、回纥。
一生战功赫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偏在这苏小子面前,竟然有一种有力难施之感。
你把苏大为想得很厉害吧,但有时又觉得他的心思根本就不是所谓厉害。
不合这时代对厉害人物的定义。
只是想法往往出人意表。
你说他不厉害吧,但他又一次次把事情做成,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如今又是大唐修炼者中的顶点。
这样的人物,太过复杂。
也只有萧嗣业能把握到一丝。
利用苏大为心中对战友袍泽之情,反将一军。
“萧嗣业,你可知你将来还有一劫?若干年后,你将征突厥,并因丧师辱国受重罚,不死,也必流放。”
苏大为双眼盯着萧嗣业冷冷道:“我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因为你今日所为,我不会再帮你,提醒你一句,算是仁至义尽。”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寒冷到极点。
所有人,只觉背心生寒。
没有人以为苏大为是在开玩笑。
若是旁人,可能是在胡说八道。
可苏大为不会。
在军中,苏总管从来说一不二。
一口唾沫一根钉。
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的。
何况他身为大唐一品异人,真仙之境。
若说他能看透因果未来,也没人会去怀疑。
萧嗣业胡须微微颤抖:“未来老夫会丧师辱国?”
历史上,至调露元年,突厥首领阿史德温傅、奉职二部落相继反唐,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得到二十四州响应。
李治遣鸿胪卿萧嗣业、右千牛将军李景嘉率兵讨伐,被温傅打败,兵士战死万余,为大唐征吐蕃后,前所未有之大败。
一时海内震动。
萧嗣业免死,流放桂州。
这是正史所载。
也是这个魔幻大唐上,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唯一的变数只在苏大为。
萧嗣业不敢不信,但也无法全信。
“突厥已经不存在了,哪还有突厥?”
东西二突厥,都已经被大唐铁骑犁过无数遍。
现在只有部族,也被大唐监管,就算是可汗,也是大唐立的。
怎么可能再反叛?
苏大为只是冷笑。
不再多解释。
他有他的原则。
萧嗣业若不是玩弄人心,用士卒自残去逼迫他。
待聂苏的事情解决,他自会将所有一切因果都偿还。
包括帮萧嗣业一把。
但如今,恩怨两清。
他心中有一本帐。
待大事做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苏苏县公。”
程务挺在一旁讷讷一声,插话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有些冲动,但是圣命难违。”
圣命难违!
又是这句圣命难违!
苏大为心中隐隐有一丝戾气。
一种掌握绝对力量后,不想被任何束缚的戾气。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要回去洛阳,将李治除掉。
看看圣人不在,还有谁能下令。
但是理智还是让他飞快将这个念头压下。
心里那个属于黑暗暴戾的分神,化为黑气,冲天怒吼。
忍忍忍!
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如杀入洛阳,夺了鸟位!
夺,很简单。
想夺就可以。
但是
小苏怎么办?
现在回去洛阳,小苏的事怎么办?
可以不管小苏死活吗?
另一个念头,同时升起。
将暴戾的分神,狠狠压下去。
有些事,仗着神通不是不可以做。
但也要有轻重。
先救小苏。
再回洛阳收拾局面。
苏大为微微阖上双眼,似闭目凝神。
心中早已天人交战。
各种念头在争夺主导。
最终,仍是为小苏的心,占据上风。
“阿弥。”
薛仁贵一直黑着脸,在一旁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流血过多而脸黑,而是本来就脸黑。
总之他的脸看起来比往日更加黑瘦了。
他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在这里,与苏大为最亲近的就是他。
但是最尊重皇帝,最听令的也是他。
毕竟,他起于微末间。
昔年太宗皇帝征辽东时,薛仁贵因为作战勇猛,被太宗发掘于行伍之间。
才令他从草根,一跃而成大唐顶尖将领。
这知遇之恩,片刻也不敢忘。
可是此时,圣人李治的命令是不惜一切带回苏大为。
苏大为,也是他这么多年同生共死的兄弟。
薛仁贵很为难。
忠孝仁义,当这些相冲突的时候,如何取舍?
纠结。
纠结得要命。
铛!
薛仁贵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脑袋上。
拳面撞击着铁盔,发出响亮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
薛仁贵仿佛要用这一拳,打醒自己。
把头脑里嗡嗡乱吵的声音赶走。
“仁贵,你想说什么?”
苏大为的目光向薛礼看去。
却见薛仁头上的铁盔歪了半边,头盔护面一侧还有一个凹陷的拳印。
可见方才那一拳,他真用足了力气。
薛仁贵向苏大为看过来。
黝黑的面上,两眼微微赤红。
胸膛起伏,似有无数情感和冲动,但最终还是咬牙道:“我不如你们读书多,大道理,我讲不出来,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圣人有令,你不可以抗令。”
“我已不是军人了,战争结束了。”
“但你还是大唐县公!”
薛仁贵的声音转厉。
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
旁人都怕了苏大为。
哪怕萧嗣业这个老狐狸,在苏大为面前,也有几分惧意。
但薛仁贵不怕。
大家是兄弟,是袍泽。
何况我说话是占住道理的。
阿弥你到底想如何?
做人,不能不讲道理,不能不尊圣上!
你若真变了,你若真要做无君无父之辈,那你就连我一起打死吧。
我就在这里,你把我活活打死吧!
薛仁贵双眼直视苏大为。
那眼里,藏着无尽的怒火。
既有兄弟情,也有对圣人,对朝廷的忠诚。
对苏大为所作所为,难解的怨念。
“你为何要这样做?”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薛仁贵,一起落在苏大为身上。
军中敬苏大为如神明。
这是自苏定方后,大唐这一代唯二的名将!
与裴行俭,并称为大唐擎天双璧。
也是唯一百战百胜,从无败绩的名将。
是大唐未来的希望。
原本有大好前程。
但却做出这等事。
大唐军中上下,谁不痛惜?
谁不疑惑?
完全不能理解,苏大为是为了什么。
要做这等出格的事。
居然还敢违抗圣人旨意。
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思议的。
也是大逆不道的。
当心中偶像,军神,与大唐精神象征,权力象征的皇帝陛下起冲突时。
可想而知,对唐军这些将领、士卒心中,造成多大的冲击。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不尊圣人旨意,那定是错的。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