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微风渗着冷意,就着渐升中天的暖阳,覆在楼阁里,不怎么冷甚至还微有些春意在里头攒着。墨昀安静地坐在一边,时不时抬眼看看对面坐着的人。
哲平身上的味道的确令人作呕,然而听他言语却能让人不禁屏蔽这些味道,专注于他说的话,讲的道理,想出的想法,还有将来要做的事情。
他像一个讲述自己理念并希望能够得到对方应和多于做一个说客。
哲平的眼睛是身上唯一明亮令人忍不住陷进去的地方,双眸如点漆,透着洞明,偶尔又能从里头看出微微的失望,却转瞬间重新坚定出一团火焰,燃烧不敢灭。
“我想请您指教。”哲平低着声音,双眸微垂。
“您是天下的大贤人,该是我向您请教才是。”洪续畴静着身子微笑着说道。
“请教方才您说的天下的太平。”哲平微微抬头,一双眼睛沉坠如墨团,凝视着洪续畴。
“纷乱已久,争乱从来不变,千年以降,遍览史册,无一不是战乱纷扰。各种想法都曾被各种王侯将相所施行,然而如今所见,依旧如此。这天下太平,又岂是我这样的俗人所能做出改变的呢。现在城外面就有十邦联军在等待着,盘算着。我受了训民所托,危如累卵地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稍有差池便是刀兵交身,曝尸野外。天下太平,我能说……”洪续畴望着对方,“却做不得,不可做,不能做,不值做。”
“我听说田间的蛙鸣总在稻田里寻找吃食,那么小的细虫子,需要寻很久才有一只落到口中。可稻田非常多,于是这细小的虫子乍看虽然少而且小,却也能满足蛙鸣的寻常口腹,得以饱腹,得以存活。”哲平似乎没有接这个话题,却讲了个小常识。
墨昀初听没有懂,随即听到洪续畴又开口,才明白哲平是以这等小事来隐喻天下太平的理念:
“蛙鸣只是一种物,一处稻田便能满足。天下纷杂多年,其中利益庞杂纷乱,仇恨与理念随着时间的冲击,有些更加剧烈,有些趋于平淡。然而剧烈的总是会引起更大的灾祸,它或许能够隐藏于一时,却不能永远不爆发。我听说北洲的天沟便是每年有强能毁邦灭国的火山喷发裂开的,这天下也是如此,它是个火山口,压着是没有用处的,要让它爆出来。我们就能从里面找到真正需要的。我听旁人说过,天沟每年的火山爆发,等它熄灭了,积累出来的火山土,却又是沃野中最肥沃的一部分,多少人死在天沟的喷发,却也有更多的人得以借此继续繁衍。”
“可死去的人,终究是死了。活着的人,也未必知道明天的好坏。它总不是能够安宁笃定的,也不是天下太平持续的道理。如果北洲与东洲之间的大洋冰面不会吞噬生命,鸿族与幽族大约也不愿意活在那么恶劣的地方。何况,我曾在一位大游侠处听说过,鸿族与幽族的人口数量始终被压制在某一个限制内,一旦超出,便会出现饥荒,甚至于会爆发动乱。这难道不是一种非太平的状态嘛。”哲平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您,您在这宋国有二十四年的执政时间,但在这之前,您却是琅玉太阁位居顶端的上三桂之一,可以说论及权势,您已经与一些国号诸侯的国王一般无二。然而,您在二十四年前却毅然决然放弃了这一切,越过千万里,来到这个经受了战乱与屈辱的国度,与宋王一同施行着以商立国的政策,这难道不是想要为这个世间的太平做点什么嘛?”
洪续畴沉默了,放下鼻子上捂着的湿巾,脸上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不知道是湿巾熏的还是哲平身上臭味儿熏得。
他的视线投向栏杆外的那些行人,良久之后说道:
“年轻人总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觉得世间的道理都是可以踩踏在地上,也可以把这旧日的天换一个新的天地,还认为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尸位素餐,低劣下等的都是可怜需求温暖。其实不然,其实想当然。这些年慢慢地施行着宋王与我的政策,渐渐觉着这个国家如此这般模样持续下去,感觉也没有什么错误。不妨明说,就在去年的年末,我与宋王第一次就未来的政策路线,产生了矛盾。与王位的归属没有关联,那种东西对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什么诱惑力。一个人的想法倘若不能一以贯之的执行下去,并在自己所认可的时间内持续的发挥它的作用,发酵出它本有的力量,进而影响更多的人,那感觉是不大好的。您觉得我与宋王之间对于政策的看法不同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