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哲平那幻灭的眼神只刹那便消散不见，转瞬又重新坚定，那是星星火光重燃的光彩，那是理想主义者终身不灭的色彩。

很多年前，洪续畴在某个人眼中也曾经见到这样的光彩，便是那个人让自己毅然决然放弃高高在上的琅玉太阁上三桂的地位，为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只是，那人已作古。

只是，自己依旧在。

只是，天地颜色改。

后来，他又遇到了宋王，虽然宋王眼中的坚定只是为了一个国家而已，但还是感染了在尔虞我诈中只知道挑起战乱大发战争财的琅玉太阁上三桂之一的他。于是，他二十四年如一日，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纵横捭阖，为他苦苦维持。

只是，宋王死不瞑目。

只是，自己残躯依旧。

只是，国破山河将变。

“东洲广阔无际，东洲之外还有西洲、北洲、七星诸屿，我一个接一个地拜访下去，一定可以找到那位愿意和值得我辅佐的人。”哲平站起来，身躯挺拔，面容坚毅，话语铿锵有力。

“即便到最后，你依旧孑然一身，独自死在无人所知的天地间，被世人遗忘？从此大道沦落，却只落得口舌称快之宵小名号？”洪续畴无力忍住自己想要对这个人说的话。

哲平浑身一颤，怔怔地望着不知名的地方，随后缓缓地挪着脑袋定定地看向洪续畴，然后他的脸色渐渐变得痛苦，腰身急剧地佝偻，整个身子如同摆子一般急速颤动着，方才脸上的坚毅似乎只是一层皮，此刻那里头的软弱在洪续畴的话语中才终于揭开了内里。

墨昀看着心里难受，跳过桌子，手掌重重地拍在哲平的腰背处，那力道很大。

哲平的腰就在这股力量下陡然挺直，颤抖依旧，然而他眼神中的坚毅之火又重新燃烧起来。

他的脸色发白，双唇几乎咬出血丝，然而那双眼睛，那双如点漆一般的眸子里却散发着惊人的光彩：“谢谢你。”

“不谢。你一定可以找到那个人的。我相信你。”墨昀下意识说道。

哲平喘息着让身子渐渐平定，随即来到这茶楼之后第一次仔细打量着墨昀。

墨昀受着他的视线，没有半步退却，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经受过多少次的拒绝，多少次的辗转反侧，多少次的无望未来。但他知道，有些人你只需要给他一点点希望，他就能坚定地活下去。

也许，有一天，这个人就能改造了这个世道纷争的天地呢？

“你会成为一个杀伐之人，你也许有一天可以改变这个世道。你叫什么？”哲平良久之后开口问道。

“啊？”墨昀有些懵。

洪续畴眼睛微微眯起，随后又睁开，低头笑了笑。

“墨昀。”

“我叫哲平。”

哲平将视线从墨昀身上挪开，转头望向洪续畴，神色之间已经没有了刚才陡然的泄气无助丧失信念的痛苦。

“你依旧要那样做？”洪续畴问道，带着浅浅的笑容。

“虽千万人阻，吾往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吾往矣。”哲平微笑着说道，声音低沉却饱含着充足的力量。

“祝你好运。”洪续畴笑得很欣慰，接着他突然问道：“你多大？”

哲平看了看墨昀，又看了看洪续畴，拿起桌上的手巾，将自己的脸面擦干净。

一张沧桑的脸，眼角有很浅的皱纹，双眼如墨，鼻梁略有宽大，额头高高隆起。

“四十有一。”哲平说道。

“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啊。虽不能与你同行，但依旧祝愿你能找到同行者。”洪续畴站起来，举起身前的茶杯，向哲平敬道。

哲平也举起一杯茶水，墨昀连忙嚷嚷道：“带上我，带上我。”

“祝君即使天涯有别，但能人生有幸，得同道知己，不负身上所学，不负心中所愿。”洪续畴几乎是扯着嗓子在祝贺，那声音甚至让街道上的行人都纷纷仰头看向茶楼。

哲平定定地看着洪续畴喝下这杯茶水时，脸上流露出的苦痛之意。

他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位宋国大相，是自己的某一个将来的模样。

洪续畴的苦痛也是自己的苦痛。

若说同道，也许两人并非一生同道，却也是可以伴着走一段路的人。

可惜……他有自己的抱负、洪续畴也有自己的理念。

“愿天下太平！”哲平高声说道，茶水咕噜着被一饮而尽。

“祝……？”墨昀想到游侠协会的宗旨之一，于是他笑着也大声囔道：“祝你扫尽天下不平。”

另外两个人微微一愣，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

“扫尽天下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