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有剑客观沧海以全剑道。
小云台望涯石上坐着一位中年剑客,一身破烂装束值不上称道,满头黑发飘舞,像枯草,像蛇,发髻与半截拉碴的胡须混在一起分不出来,一阵秋风袭来,身上破旧的近乎宽敞的衣袍哗哗作响,一缕一缕的长带被吹到身后,飘的笔直,又像是剑。抱屈而坐的脚边立着一根剑,确实是一“根”剑,并未插在崖中却能无根而立,薄薄的铁片被两块木楔子夹在一起,就成了剑,满眼特有的寒酸意味。
何为剑?古有楚氏论《剑经》,今有剑客觅剑道,江湖门派那么多,都不被他放在心中,江湖佩剑之士如过江之鲫,没人能给他说个清楚,天下释儒道三门,那帮和尚觉得禅杖打人不痛快,也拿起了剑,道门麈尾只配杀鬼杀不了人,也拿起了剑,儒家说了个剑乃君子的道理,实则多是沽名钓誉。
天下四剑宗鼎立于世,剑道神通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玄奥,可跟他有什么关系,那是别人的剑,不是他的。
中年剑客轻轻睁开眼睛,望向被云雾遮蔽的东方天,朝阳初升暂且看不到,现在只有一点彤红,所以现在是白也不白,黑也不黑。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师父给了他一把剑,那便是他的全部,他抓住那把剑,好像什么都懂了,后来的经历证明他只是似懂非懂。那时候他没有力气,每天只够耍三两下就不得了了,但他很喜欢,哪怕越练越面黄肌瘦,他都不管。他是个野孤禅,准确来说他和师父都算是野孤禅,他们两个人在山上,山上的冬天是很冷的,师父把唯一的毯子给了他,他觉得这就是道理,他得好好练剑,后来练到虚脱便被年迈师父背着下山到处寻医,师父跟他说别练了,他们这座山本来也不大,丢了就丢了,天下剑道这么多,也不差他们这一处。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师父说的是气话,师父为了他们的剑道终身未娶,就捡了他当个徒弟,每次站在山上几座破草屋前长吁短叹,来办事的差役唾沫星子乱飞,师父拿脏袖子抹把脸,还得再悄悄给差役塞上两枚铜钱,哭喊着这是他们师门的山,不能收,办事的差役看不上这几枚钱,一把把钱扔在地上,还反过来劝师父说要是拆了山,朝廷能补不少银子呢!
这都是他在门缝中看到了,后来山还是没了,师父把朝廷补过来的银子一把仍在地上,这气派可比那几个差役强得多,师父又来劝他说山都没了还练什么剑,他不听,反倒越练越勤,他清晰记得小时候师父才只是两鬓霜白,等他长大,便成了满头银霜。后来师父死了,他就偷偷把师父葬在了山脚下,师父说别立碑了,又得给人拆了,他就埋得深,土包都没留下。
后来,他越来越厉害,不断找人打架,好脾气与坏脾气他都遇到过,一身本事越来越厉害,大家都说他能成为剑帝的接班人,哼,剑帝什么的也没被他放在心上,他只想让天下人知道,他们的山还在,他们的剑还在。
再后来,他功成名就,三十五岁便入极境,天下称雄,他遇见了那个人,遇到之后就再也忘不了,天底下所有人或事都非黑即白,但她不是,她黑的透亮,白的刺眼,整个非黑即白的天下就只有她一人茕茕独立,从小到大他的剑也是非黑即白,现在遇到她,他明白他的剑道出了问题。
最后,他便来到了东海之滨,枯坐了三年之久,渴了有海水拍岸而来,倒也悠然自得。
天空逐渐明朗,中年剑客猛然望向天空,怔怔出神。
忽闻水声震耳,放眼一看,黑天黄水,东海翻腾如野马脱缰,其势之猛,倒海翻江雷霆万里。有龙门开于东海之南,海水狠狠拍在凄冷的山崖,浊浪翻滚,一块块漩涡由天宫而生,浪溅珠翠,天旋地转。寒风凛冽,飞沙走石,寒气逼人,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其大气磅礴,难以形容;螃蟹扇贝,争相竞暖,虎鲸一吸便是百里,池鱼之殃;海鸟呀呀作乐,一口一个。
什么是剑?朝日东升是剑,鱼跃龙门是剑,虎鲸一吸是剑,海鸟长长的喙也是剑,中年剑客有感天人,万物生灵皆助其成道,粉身碎骨亦不惜。
中年剑客巍然不动,猛地闭目道:“今日心重,不宜练剑。”
身下的崖石动了,隐约可听雷鸣,原来是一巨龟,喝了口水转头张口一笑,眼带嘲讽之意。
他名朝东海。
剑名黄幕山。
......
......
扬州细水桥南有一座大院,前后十余进的院子只有一个女主人,就连一个奴仆都没有,深秋时节天气冷的不行,正好又下了一场雪,院子里白花花一片,白的都有些渗人,女主人静静站在院子中央,白墙白雪黑衣,一切都那么不恰却又和谐。院子委实太过冷清,女主人静静聆听,却什么都听不见,这种静是万籁俱寂的静,不仅人声听不见,花鸟鱼虫都没有声音,就连平日里讨厌的冬鼠也早早准备了干粮打道回府,她是个执拗的性子,站在雪中听了大半天,终于确定没一丁点声音,她显得很生气,有些不耐烦,封了院子,提着一柄秀气的刀出了门,她的刀裹着一圈很锦绣的白犀皮,其尾如叶状,中脊起棱,至从末端延长成为圆茎,虽茎较为细长,然而整体仍为薄腊锐下圆茎式短刀。
邻居街坊都知道她,可见面的次数却少,这次见了她出门,嘘长问断的一派好意。她是个极美的女子,秀美的模样令村子里的男人们说话都不利索,女人们却也不生气,都知道她是个心善的姑娘,现在的她,虽然手里提着和她娇小身材极不相符的短刀,但也是一道养眼美景,让人忍不住多瞧了两眼,村里人问她干什么,她说封了院子出去一趟,又问她为什么,她没说,只是闭上眼睛,淡淡道:“家里没柴火了。”
村子里的人越发觉得她人不错,以她的美貌来说,只要喊一句没柴火了,七里八村的男人还不是排着队给他送柴火,她什么都没说,不是心善是什么?七嘴八舌的妇人议论完,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河北这块地方近几年可够乱的,有这模样,还不是托了窦建德与王世充的福,当年举世闻名的虎牢关一战,秦王在洛阳先败王世充,包围洛阳,之后窦建德支援王世充而来,秦王再起疲卒入主虎牢关,千骑闯阵杀败窦建德,一举歼灭中原两大割据势力:河南王世充和河北窦建德集团,从此一飞冲天,龙游四海。
只不过虽然胜了,大唐对河北的接管还没完全,各处少不了乱臣贼子作乱,山贼土匪数不胜数,打着个绿林好汉的名义无恶不作,当年单二哥还在聚贤庄的时候,统领七省绿林,可比现在强得多。
卧牛山上山匪在河北只能算是个三流势力,山上大当家的有些武艺,据说年轻时候有奇遇跟着位高人学了两天,笨记性就只会些粗略把戏,仗着一身横肉不怕死,倒也够用了,在活不下去的世道找了几个人上山当土匪,日子也就这么凑合着过,在现在乱的不行的河北欺负不了猛的,却还能欺负欺负嫩的。只不过随着过了几天好日子,山上大当家的就变了性子,以前劫道只要劫够了银子便算,现在可不一样,一个不好就要杀人,连跟他许久的老兄弟都不敢在他面前喘口大气,背着良心过日子,过着过着也就习惯了。
今天运气不好,过往的人太少,也是卧牛山把生意做得太绝的缘故,谁还敢从这里过路?临近晌午,大当家的才从被窝里钻出来,被窝里是个白嫩的姑娘,眼睛挣的大大的看天,毫无生机。
这是昨天才劫来的姑娘,自然该大当家的先享用,这也是大当家晌午才起来的原因,至于这位黄花闺女的父母,哭哭啼啼的惹人厌,昨晚便被大当家一刀杀了。进房来收拾东西的年轻侍女看了一眼,床上姑娘已经毫无生机,顿时悲从心中起,眼泪止不住的下,她们能在卧牛山当个侍女,受的罪还不是跟这位姑娘一样,年轻一点的侍女想到这便哭,年长一些的狠狠给了她一巴掌,道:“不许哭!”
卧牛山大当家的今日明显没有算过凶吉,下山遛弯的功夫遇到一位小娘子,这位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声窄袖紧衣武袍的小女子,腰悬一柄白犀皮包裹的短刀,美的如祸水尤物,胸前沉甸甸的二两肉分外诱人,鬼迷心窍,大当家的策马前驱,在山道口招手一拦,喊了个响亮的口号。
“小娘子路过本山,何不休息一番,你也用刀,我也用刀,不是缘分是什么?”
这位大当家的的确用刀,用的是锃亮的金丝大环刀,上面九个孔,有铁环箍在里面,一动便叮铃铃作响,对面女子手中的白犀皮短刀相比之下就不够威风。说起来也是这位大当家的太过色胆包天,江湖中人行走江湖哪里还分男女,能佩刀单人从此过怎么也不可能是轻与之辈,只是昨天刚刚劫了一位黄花闺女,现在又遇到大意些也在情理之中。坐在马上蔫蔫的仿佛没有力气的女子伸手摘起一片落叶,看着对面大当家和身后二三十位小卒,当然明白这些人是干什么的,缓缓说道:“你也用刀?厉不厉害?能不能跟我的比?”
话刚说完,也不等回答,一道刀影闪过,没有人看清这女子是如何出刀的,也没人能明白为什么相距二十步远,短刀还能杀人,只有大当家的停下脚步,人已经分成了两块。
女子继续说道:“看来是不厉害了。”剩下的人中有大当家的亲信,和往常一样拿起刀张牙舞爪冲过来,只动了几步,离女子还有老远的距离就停下了,死之前才回想到原来这次不一样,凡事要多动脑子.......剩下几个有脑子的,望一望那女子,杀人的场景太过诡异与血腥,顿时四处散开逃命了,可谁也没逃的了,一步之间,统统栽倒在地送了命。
女子牵马而行,朝着山上去,轻风在山脚下吹得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说着什么,到了山头,女子下意识打量了一眼山上的土匪窝,土匪窝里乱做一团,土匪敞开衣裳喝酒划拳,后厨妇人正在做饭,边上两个侍女哭哭啼啼抬着个死人说要下葬,挡了别人的道又被人踹了一脚。
她闭上了眼睛,风云皆动,本来看不见的她也看见了,密室里一大群女子衣衫不整,体态佝偻,下面只有几根稻草垫身,身上的淤痕还有鞭痕证明她们经历了什么,两个姑娘捆着手被吊起来,一个已经没气了,一个也快没了。
她就这样静悄悄站在土匪窝大门口,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喝酒划拳的土匪仍旧在喝酒划拳,哭泣的妇人仍旧在哭泣,她就这样站在门口,好似她本来就属于那里。极其热闹与安静的对立,画面诡异到了极点,她手中牵着的骏马迷茫地看着这一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然而这个喷嚏还是没有引起人注意。
她低头对手里的短刀温柔说道:“都该杀。”
自然没有回应。
不见门口的她如何动作,只看到土匪窝顿时像炸了锅,天地元气混乱,无数的风涌动进来,幻化成刀刃的模样,所有人见到的景象统统扭曲起来,山河破碎,只剩下门口的她以及牵着的骏马照旧平安无事。
她封了院子入了江湖后,见了不少的人与事,但这些都不被她放在心上,她的心上满满的只能放得下那一个人,所以她无动于衷。那些大道理,什么君子乐仁,什么百善孝为先,什么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些道理她以前不放在眼里,现在也一样,她只关心那个人的说法。
她轻声道:“你说天下不是黑的就是白的,那人心也是了?这些人的心是黑的还是白的,大概是黑的吧,这些女人呢?跟着他们苟活在世上,又是黑的或者白的?她们很想死,我成全了她们,我解救了她们,我的心又是黑的还是白的?”
没有人能在她的刀下活下来,一片刀光血影中,土匪窝子已经支离破碎,她转身要走,一只手勾住了她的鞋,她望着那个挣扎着爬过来的妇人,皱了皱眉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意外。
妇人从身下艰难地扯出来一个襁褓,里面一个婴儿正在酣睡,刚才血腥却没有太多动作的杀戮并没有影响到他。
天地在摇晃。
妇人很辛苦地把襁褓递给她,半句话也没说就死了,她盯着骨碌滚出大门口的襁褓,眯起眼睛,望着襁褓中憨态可掬的婴儿。
她动手把婴儿杀了。
她的肌肤胜雪,白衣如画,像是从天上走下来的仙子,只是这样一位仙子从身后的鬼门关里走出来,一切韵味都变了,她缰绳所牵的骏马低头长嘶,马蹄使劲捶打地面,像是在说着什么。
她不惹纤毫尘埃,身上却处处是尘埃。
“你说黑白分明,那么白的生在黑的里,又算什么?”
她一抬手,整个卧牛山猛地向下坍塌,山顶被消去一块,夷为平地。
她从山上走来,喃喃自语道:“此生不拜观世音。”
......
......
六扇门天字组的好手夺命正手持朴刀率领十几个六扇门兄弟沿淮河两岸搜查,搜查的对象自然是那位越州裴家闹出大事来的年轻人,奉了上级的令,轻装简行来越州之后,从地方府兵手中成功拿到了那人的体态特征,还有意外收获地拿到了一幅画,随即六扇门的人兵分两路,一路追着宋一卜去了,一路则顺流直下沿江搜查。
黑夜中急速在悬崖峭壁上飞跃,没有过多的声音,只有在猛地越出山崖后,他看了一眼月色下身影更加清晰的风声,然后擦身而过,继续前行。
风声是个人名,他们这群人在进了六扇门之后都会有个新名字,有的人是为了躲避仇家,有的人是为了闷声发大财,有的人为了听着齐整,就逐渐有了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
风声是个不大的少年,下手狠辣程度在他眼中更为清楚,毕竟他是从军中退下来到六扇门里来的,陷阵冲锋的武夫,一招一式间都带有军人的色彩,可能在外人眼中也非常狠辣,但他的狠辣是那种很硬气的狠辣,跟风声的又不相同.....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只是单纯的感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