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挚这才回神,俯身道:“潘氏见过王爷。”
“好了,在王爷面前失礼了,回房吧。”潘美道。
“如此礼也失了,规矩也坏了,小婿斗胆想请单独与小娘子一叙。”赵元休说罢,深深向潘美一揖。
潘美已显苍老的双眼,此刻定在赵元休身上,这个不知从何处得知潘府尚有一女待嫁,又亲自向当朝官家赵炅请求赐婚的皇子,他仍然记得,那日在紫宸殿内,是如何被此子逼得不得不接受婚事,赵元休竟当着百官的面,在朝中求娶,自己又如何能当着官家,当着百官的面否认自家尚有一女的事实。
“去吧……”
“父亲,这——怎好如此——”潘惟德追问。
“石敢,带三王爷去暖阁。”潘美说罢,自顾自回身进房,潘惟德无奈,向赵元休拱手告退也进了书房。
石敢领着二人到不远处的暖阁,三人各有心思,落在最后面的含翠,还未出书房的院子,静悄悄的被叫回。
含翠虽然从小到大跟着潘挚趴在书房外偷听受过不少责罚,却是第一回进来。
“说吧——”潘美混迹官场许多年,战场杀伐果决,此刻握紧拳头等着这个自己亲自从战场中带出,又送到女儿身边的婢子说出真相。
含翠惧怕,便将乞巧节那日的事和盘托出,“可是小娘子与奴婢一样,是今日才知道那位官人的身份。”
“哼,我还道是府里出了叛徒,就等三娘出嫁后好好揪出这个内鬼,没想到,竟是挚儿这丫头自找的。”潘惟德恨道。
“子义,为父欲上书官家,世家子弟与平民子弟等同,须靠恩科考取功名,方能入朝为官,你可有异议?”
“父亲,往时也就罢了,如今小妹就要嫁入皇家,为何还要按照原来的计划退出朝堂?”潘惟德不解,潘挚一个无意的行为破坏了父亲原先的动作,可如今言说此事,岂不是让小妹将来背后无所依靠。
“天意,是天意,为父欲退出朝堂,一直是痴人说梦,如今你们兄妹各有官职嫁娶,若是想真正退出,只能是从后辈着手,只是,衮儿已长成,这番,怕要委屈了他。”衮儿是潘惟德长子,也是潘府长孙,今年已有二十一,是以此事要与潘惟德商讨。
“父亲放心,衮儿若有出息,自能考取功名,不必靠祖上,若是个无用的,免得到官场上为祸百姓,只是,挚儿怎么办,那赵三子摆明不安好心。”
“为父自有主张。”
石敢为人老实勇毅深得潘美的心,他自然是明白,国公为何让他跟着三小娘子同去暖阁,潘挚与赵元休在屋内说话,大门不过是微微遮掩防止寒风漏了进去。
自从那日与承庆郡主的谈话后,潘挚对当时那个如同云烟般不真实的人渐渐在心里消散,然而那块日日挂在胸前的玉牌是真实存在的,尽管这块玉牌已经被她当作警醒自身,小心行事的存在,它原本存在的意义却无法让她彻底忘记,终归还是在心底深处烙了印,一触便觉得揪心。
婢子端了两杯热茶退下,暖阁内十分安静,“你——为何不言语?”
“怕小娘子责怪,不知如何开口解释,又生怕说错话。”
“那你便是承认了,一直在骗我,你从一开始便知道我是谁,是你向官家求的赐婚。”潘挚不悦,然后一番话说下来,却见赵元休脸色不甚好看,“小女莽撞,求王爷见谅。”
“小娘子,休非是此意,休并无意欺瞒,只是休从何处知晓小娘子的身份,那日小娘子不过是告知住处,休便派了人跟踪小娘子,又得知潘府近日并没有访客,若是寻常幕僚家眷岂会从正门进出,故而猜测,今日前来,不过是假借讨教政事的名义,的的确确是为了证实小娘子是否是在下心中所思之人。”赵元休着急,忙解释道。
“倘若不是呢……”
“你是!”
是的,她是,潘府把她藏的那样好,若是乞巧节那日她没有费尽功夫躲开跟随的仆役,没有因为无人带路在半个东京城里转悠,自己与含翠兴许早就寻到了那位为她画像的长者,更不会遇见他。
“休自小生活在内廷,见惯了表面上和静的雨露夫妻相处之道,休知晓自己是何种身份,却不想自己的婚姻终归落到这番田地,那日遇到小娘子,便觉得是上天怜悯,向父亲请求赐婚亦是一场赌博,输了我便认了,可今日,便知道……”赵元休说到深情处,向潘挚靠近,握住潘挚的手,继续道:“休倾心于小娘子,欲求娶也。”
潘挚心中一颤,在此刻变得无所适从,她倾慕之人,也将同等的心意对待自己,以为此生终是要错过的人是她待嫁的夫君,然而她面对的终究还有赵元休的欺骗。
“小娘子不愿嫁于三皇子,可愿意嫁于我,我是乞巧节那日满脸油墨的元休,那时,休不知小娘子是何人,小娘子亦不知晓休是何人,休求娶的,是一心人,无关身份,终期所愿,不过是修筑一座竹院,与一心人晨钟暮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娘子可愿与休携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赵元休重重点头。
潘挚忽然记起,玉牌上刻着的“昌”字,原来,是赵德昌,赵德昌册为韩王并赐婚当日,皇帝赐更名为元休,“奴家既收了官人定礼,自然是……自然是应允的……”潘挚脸色绯红,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弱……
挚——拆分后便是执手,胡氏希望这个小女儿将来能够与心爱之人,执手相伴,携手到老,无忧无虑,在潘挚儿刚出生时,便给她取了挚儿这个小字。
赵元休大笑着抱起潘挚:“你答应了,你答应了!”
潘挚心中暗道,赐婚圣旨如今正保存在父亲书房,还有一个月便要大婚了,分明是强娶。
心事终于解开,潘挚面对众人时时常会红了脸颊,翌日,潘府又来了一位专门教习潘挚的人物,秦国夫人陈李氏,赵元休的乳母。
新王府邸大抵修筑完成,如今正在布置各色物件,陈李氏向胡氏问过安后,带着新府邸的图纸以及一些布匹摆设一同来到潘挚面前,新王府内大多是新人,不清楚潘挚喜好,潘府偌大的家,新王妃不过二八,闺房摆件未必都是是她所喜的物件,特叫陈李氏前来询问清楚。另外,潘挚嫁去后立时便要当家,届时难免会不懂自家的路,图纸便是给潘挚认路的。
胡氏对赵元休这一点体贴十分满意,笑盈盈的又吩咐大房白氏给准姑爷准备的礼物又加厚了。
陈李氏摊开图纸,手指一边滑着一边解释着各处院落是何作用,潘挚看见有一道道竖着犹如一节节的地方问道:“奶娘,这是何处?”
“王爷道,东京夏日炎炎,从旁处移栽许多竹笋,说是要建一处竹苑,夏日消暑住,竹屋倒是修建完毕,这竹林只怕还要过上几年。”陈李氏缓缓道。
潘挚心里甜甜的,心道,他竟未说假话。
陈李氏显得苍老的手指在图纸上一一划过,潘挚一下记不住太多,却已有六七分。其实新韩王府邸坐落在从名山山脚处,四周风景极好,林树环绕,鸟语花香,再翻一座小山头,便是开宝寺,开宝寺钟鸣声更是日日可闻,的确是块好地。
自陈李氏到来后,潘挚每日除了要向四位教习妈妈学习各种繁杂的礼仪规程外,又多一项由陈李氏亲自教导管理王府内务,幸好伴听的还有一直跟在潘胡氏身边教养的铃兰,如此枯燥,真真是苦煞潘挚也。
太平兴国八年十一月初八,逢大吉,宜动土、搬迁、嫁娶。
天未亮,刚沐浴完毕的潘挚身穿正红亵衣,向此刻正站在床前等候的潘胡氏伏地一拜,意味着新嫁娘最后一次跪拜母亲。
潘胡氏走到潘挚身边将她扶起,亲自为她穿上一品夫人青色九钿礼衣,环龙凤双佩,夏兰端来一木盘,木盘上铺着一段红绸,红绸上有一条罗缨,那罗缨中间挂着一个宛如鲜血的圆珠子,倾身为她系上。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你虽嫁予皇室宗亲,为娘的还是希望能按照民间习俗将你送出去。”
潘挚听后,默然跪下,欲再拜,潘胡氏伸手将她扶起,朗声颂道:“吾之小女秋夕,少谦和,接物佳,已及笄,今曰吉日,适赵三郎,为赵氏妇,顾君,事舅姑,治府政,恩赏役。”说着,潘胡氏带着一众仆役,深深鞠了一个礼,“臣妇拜见莒国夫人。”
此情此景,潘挚终于忍不住,落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