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挚正色道:“挚儿有两位嫡亲兄长,两位庶出兄长,两位庶姐,且不论三哥和阳生,这六人,父亲都是亲自教导武艺,授课先生还是特地过府做了西席,为何,只有我,父亲似乎,并不想要我学会什么,更像是——希望我什么都不会。”
潘府的孩子,从第三子潘惟吉起,弱冠之年,出府至少历年三年而归,潘惟吉是因为身份特殊,不便在京城久留,潘美的两个庶出的女儿,从小学文练武,出嫁前,潘美带着两人出征,女子不能时刻进出军营,潘美派了一队人马保护,紧跟着自己的队伍,一路上见闻颇广。
潘美把两个女儿,培养一个见识过世面,大气,从不拘泥于侯门宅门斗争的女子,大娘潘正扬的夫婿张昭允亦是出行时认识,结下的良缘。
潘挚从前一直以为,是自己身子不好,或者是自己顽劣,所以父亲才要自己好好将养,无论几位兄嫂如何折腾,都不加理会,可是方才,她似乎意识到,一直以来,是自己想错了。
“三娘,你能想到这里,嫂嫂很是欣慰。”承庆郡主说道。
“嫂嫂能解惑?”
承庆郡主寻了潘挚的对立面坐下,吩咐百合守在门外,随后问道:“三娘可还记得,你十一岁那年,阳生,还有……你的生母李氏。”
潘挚一怔,这段往事似乎过去了许久,细算起来,也不过五年而已。
“李氏,温柔贤淑,文采……若不是家中变故,大宋第一才女之名,只怕还落不到旁人手里。我曾有一次,听婆婆叙话,说道,你其实长得并不像李氏,更像——婆婆的表姐,也就是李氏的母亲孟氏,李母和婆婆从小一起长大,也是先后嫁的夫婿,婆婆嫁进了潘府,孟氏嫁给李筠,婆婆常常叹道,幸好,你虽然像极了孟氏,但是你左眉眉角的那颗痣,却是生的与婆婆一样,公公护你,不愿让你飘零在外,更怕你有你生母那般的才智心性,若有一日被发现了你的存在,也希望你是愚钝之辈,不会被他人盯上,谁知世事无常,终归还是,命运弄人……”
潘挚知道自己的身世的过程十分滑稽,那日,她带着阳生,偷偷溜进潘美的书房,原本是想偷出府的令牌,谁知看见了像一团泥一样,瘫倒在地的潘美,一身酒气,熏的两个小孩几欲作呕,迷迷糊糊中的潘美,看见蹲着一边无处痛哭的潘挚,一把搂着她,七尺男儿,流着泪激动重复着一句话‘孟然,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我带你去看看咱们的女儿,她长大了,如今七岁了,和你长得极为相似,你看见她,一定很惊喜’。
潘挚这时已经逐渐开始记事,她登时明白了,府里哪里还有一个七岁女儿。
潘挚哭得不知所以,那时还是潘挚随从的阳生惊了,找来了胡氏,路上正巧碰上承庆郡主,硬是把醉酒的潘美拉开。
哭得颤抖的潘挚问胡氏,“母亲,你是不是真的,不是我的母亲。”
胡氏闻言说道:“虽然你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可你是我胡青书的唯一的嫡女。”
这天,潘挚还知道了,原来她的生母李孟然,是逆反李筠之女,这日是孟然的生忌,还有,她的闺名秋夕,是李孟然在女儿出生之日所取,秋夕的生辰也是李孟然的忌日。而胡氏的确有一个女儿,和潘挚同岁,生辰差了两个月,胡氏四十生子,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女儿——没保住,潘挚便是替了这个位置。
这件事,埋在潘挚心里许久,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也没有人会向她主动提及,久到渐渐就要遗忘,久到所有人都唤她的小字,而她时常忘记自己的闺名。
承庆郡主道:“三娘,你一定要记住,你是嫡女,你的生母是如今韩国公府的主人胡氏,这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你的秘密,你的秘密,就是整座潘府的秘密。”
潘挚骤然听到这样的答案,浑身发酸,旋即重重点头,无法言语,承庆郡主站起身,右手重重的压在潘挚肩膀上,“公公希望,你能嫁个寻常人家,勿要卷入朝堂纷争,诚如那日所言,潘府,早已是众矢之的,公公用心,你定能明了。既有了今日这番变故,枉论其他,出了这个门,挚儿还是赵潘氏,还是大宋三王妃,一切都不会变。”
承庆郡主抚上潘挚的手背,柔声道:“回去吧,瞧着时辰,我该上场了。”
潘挚又在潘府的席上装作若无其事的和兄嫂打趣,顺便看看好几个比她年纪还大的侄儿侄女,玩闹一番后,随着赵元休回到自己的席位。
心不在焉的又等了半个时辰,球赛终于结束了,方乐夺了头筹,兴奋地与宫娥扬杖挥舞,随后又领着承庆郡主和一干宫娥绕着琼林苑策马一圈,甚是得意。
皇子的席位与皇帝的并不远,开宝皇后唇角带着笑意,似是开心,似的无意,让人琢磨不出她此刻的心情。
庆贺的鼓声未停,潘挚听不到他们交谈,只见李皇后笑的甚欢,嘴唇张合,似是在不住的夸赞。
琼林苑马球赛后,秦国夫人陈李氏辞行回乡,留了儿子在东京学院念书,由赵元休和潘挚两人看顾。
如今已是春夏交际,天也不再那么冷,这日潘挚又去无名竹坊偷懒,一路小道走至外屋,竟没有人。轻轻推开通往内室的竹门,长廊下,樱红帷幔犹挂在两旁,微风拂过,任风摇摆,淡淡的竹香拂面。
此情此景,潘挚一时看呆,竟出了神。
“近日春雨绵绵,我便挂上了帷幔,妹妹怎么过来,也不通知一声,好让我去接你。”刘丽华恰好在内屋小歇,听到竹门推开的声音,起身正好就看见潘挚在长廊下发呆。
“阿姊,这里真的好美。”潘挚道。
“东京着实是冷了些,帷幔能挡些风霜雨露,妹妹且跟我来,沿着廊下,就是竹林深处,前些日子,在那里,建了一处凉亭,待到夏日吗,必是凉意习习。”
潘挚走前两步,握住刘丽华的手,“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瞧阿姊的才情,能得阿姊倾心之人必是才子,挚儿虽不知你与那人的秘事,但挚儿相信,他日,阿姊必能在他身边,长长久久。”
刘丽华凝视着潘挚的眼眸,淡淡的回道:“谢妹妹吉言。”
那处凉亭,潘挚终归是没有去,夏日去才有凉意,现在去,也只是赏赏风景,都是从名山,哪里的风景不一样呢。
两人进了内室,刘丽华坐到案几上,双手抚琴,潘挚静静听了一会,便知晓刘丽华这些日子下了苦功夫,从第一次听到她用琴弹这曲“妆台秋思”到今日,不过四五月罢了。
琴音淼淼环绕,声声动心动情。
刘丽华抚着琴,潘挚随意翻着她抄写的诗词,大抵是古人的诗作,然而都有一个共同点,潘挚提起笔墨抄下,折起塞入袖中。
再坐了片刻,潘挚见天色不早,便也起身回府,刘丽华欲相送,潘挚看着外面的细雨,于是拒绝了。
回到韩王府时赵元休已经在书房,他手里握着刘丽华赠予潘挚的手抄本,潘挚当作字帖,练习了许久,这些日子过去,已经有了成效,只见赵元休抬首凝视着潘挚,问道:“这书你是从何得来?”
“是竹坊那位阿姊赠予我的。”潘挚答道。
“你可知道李煜是谁?”
潘挚疑惑的摇摇头,便听他继续道:“李煜乃南唐后主,魏王叔亲手所杀,而杀令杀他的人,是父皇。”
潘挚一惊,忙跑过去夺过那本书册,急道:“那便烧了它吧,我实在不知这其中关节,我只是觉得此人的词甚美。铃兰,铃兰……取火折子来”
赵元休把书册夺回去,“罢了,你喜欢这书,便留着吧。”
潘挚有些茫然,赵元休拉着她坐下,细细解释。
“这事也不该瞒你,即便我不说,往后的日子那么长,你总归会在旁人口中听说的,李煜是南唐国主,南唐灭国,便是岳父率精锐军队攻下。你我该是他仇人的后代,不过他如今已然薨世,这书册你便放在你屋内,不要告诉任何人。既能得第一本手抄集,那便会有第二本,李后主文采卓著,若毁了,也着实是可惜了,等将来,书内的内容,我自有办法让他广传于世。”
潘挚早就知晓父亲参与过的战役许多,仇家甚多更是明了,可是亲耳听见旁人说起,那是不一样的感受。
袖中的藤纸不知何时露出了个角,赵元休狐疑,顺势把它从潘挚的袖中抽了出来,翻看过后,忽的他站起身。
“我还有些公务,你先用晚膳。”
潘挚还未来得及应答,赵元休已经跨出了书房,潘挚手握着书册,泄气般回到环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