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安!”是娘不耐的声音。
女安从正门小步走进来时,唐氏正坐在床边,手中是王安今春的新衣。
“当姐姐的还需要弟弟来照看着,自己不知道早点回家么,是不是傻了,天冷了不知道进屋待着?”她依旧打理衣服,连眼神都吝啬施舍。
“这屋里比外面冷的多”女安心中默默回答,她不敢作声,视线习惯性地找着地面。
终究,还是躲不过家里的混世魔王。
“阿娘,我要吃水果。”这声让女安颤抖了一下。“要姐姐给我剥的。”他意有所指,眼睛还紧盯着女安不放,里面满是恶意。
“刘婶,你去取一碗荔枝来,叫女安给她弟弟弄。”唐氏对这些小事并不关心。
“阿娘,我想去饭堂吃,不想在屋里吃。”王安心里早就藏了个主意,就等女安自投罗网。
“也好。刘婶,你跟着他俩去吧,我还给安儿接着缝这件衣服,等看着这个闹腾人的小祖宗吃完了你再回来教我缝那个花样。”
“是,夫人。”刘婶躬身领路出去了。女安还未说话便被王安隔着衣袍扯住胳膊,硬是拽了出去。
厨房内,刘婶将荔枝分出盆来,小心装进碗中。她弯下腰拾了个盆,往小瓷碗中倒入浓浓盐水,这水是专给王安吃荔枝备着的。荔枝也是当季的新物,家中买的不多,全是给王安一人的。
女安心下忐忑,却想不出王安真正要做什么。
水冲荔枝。很快荔枝就沁了咸味儿,刘婶要把这盐水到了去。
王安眼睛正盯着这碗呢,哪能让她倒了“等等刘婶,别倒了,你整碗拿过来。”
“再泡就太咸了,再给撒了…”
“刘婶!让你拿过来,那么多废话干什么!”这话说的刘婶撇嘴,也不跟小祖宗犟嘴,很快就将满是盐水荔枝的小碗及空盘端了过来,放在桌后两姐弟的面前。刘婶一路仔细小心不让盐水碰到手上的皲裂。
王安得意看着女安:“把荔枝在盐水里好好洗洗,我要吃咸的。”
女安伸出一双手,手上同样满是细小的皲裂,她在家中跟刘婶干一样的活,洗了大量衣服后不管是谁的手都得这副模样。原来,王安在家盘算了一下午的就是这个。
女安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折磨,她那手指伸到冰盐水中,瑟缩一下,摘出一枚荔枝。荔枝红丹丹的。
“洗呢?我让你好好洗洗!”
那手捏着火红的荔枝又放入的盐水中,痛楚像是细小的毒蛇,随着动作,一下下随着血管往手臂上面窜。女安盯着荔枝不做声音。荔枝皮一块块落下,一个个剔透莹润的玉球滚落碗中,被手指轻捻着放到小瓷盘中。
“怎么现在又这么听话了?”王安忍不住刺她。他看着女安现下在家中又是这样温顺,心中邪火不知怎地莫名地就烧起来了。
“你每日不在家中好生待着,去跟那些贱皮子顽什么游戏?”下午时候的无能为力现下全部都翻卷上来,这下可没人再挡在他和姐姐之间了!他心下又痛快又是恼怒,甚至眼窝都有些热热的了。“那丁家两个姐妹,女孩不像女孩,也不知道爹娘是怎么教养的,没有人家会要的。你成日跟这样的女孩混在一起都不跟自家兄弟顽耍,是什么道理!你应该听听街头巷尾怎么说的。”他仿若是马婆婆上身,一字一句像是个街丼大娘,满心怨恨。
女安听着这话,心中有些惊讶。此刻的弟弟不像是弟弟。他平日只顾着瞎顽和颐指气使,这些事情还是不懂的。今天怎么变性子了?
还真不是王安变了性子,而是他想起青衣巷里马大婶嘟囔的话。“这样姑娘嫁了人还要费婆家心思来磨软性子”之类的恶语。这尖锐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他的脑袋里,弄得他有些心不在焉。“嫁人是什么?”“女孩嫁了人就要离开家。”“姐姐会离开?”一想到这个可能,比刚刚更之猛烈的怒气蹿上心头。那是决不允许发生的事情,他心想。
不,姐姐不能嫁人,因为她只能在家里。
“我去跟娘说,你既然不愿跟我顽,就待在家中做活,不要出门。”
女安那剥荔枝的手指停了下来,好半响,才接着动起来。一不小心,指甲戳破了饱满的外皮,喷出来的汁水溅到正盯着这里的小孩眼睛里。
“啊!”
女安吓得手足无措,举着袖子想要替面前的弟弟擦脸。小孩子反而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听见我刚才说的没有,要不我去告诉娘亲,说你故意往我眼里弹汁水!说,说你听见了!”
这样的逼问让女安完全找不回以往与世界清晰的隔阂感,她像是被直接拽入了一个漩涡之中,不容得她全身而退。听着这样颠倒是非的话,反而她的身体生出一股力量来——她一把挣开王安攥住的手。
一个懦弱的姐姐的突然地反抗让王安有些吃惊,他先是松开了手,紧紧盯着女安。他读懂了她的眼神,那是不愿意。
果然如此。姐姐变了!
现在周围已没了外人,压制了一天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王安看着桌子,呯地一声,竟是把桌上装着果壳的瓷盘挥到地上。女安瑟缩地挡住自己的头部,偷眼看去…谁知,竟看到王安拿起旁边装着浸泡着盐水的荔枝,泼头反而撒了他自己一身!
女安那点不甘早就被这样无头无脑的举动吓跑了,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看着王安在自己面前动作。
“娘!姐姐拿水泼我”王安哭着跑出门去。眼泪是真的眼泪。
女安怔在原地。
她转身往后看,身后的刘婶避开了她的目光。
“女安,你给我过来。”主屋中唐氏从床边坐起身来,手上衣服随意一放,赶到门口。看着儿子两只手都在脸上胡噜,急的将他两只手包在手里,自己凑过去仔细看,“眼睛没事吧,进没进东西,娘给你吹吹”。
“娘”王安有意拉着唐氏的手贴在他又湿又凉的小衫上,唐氏果然被这冰冷烫的手弹开了一下。她这下动了真气,一边动手给王安换衣服,一边叫女安过来。
“姐姐成天跟外面的女孩混在一起,好的没学来,脾气先学来了。”王安快语说着。娘亲一定会将姐姐关在家里,他心想。这是你逼我的,姐姐。
“娘,她拿水盆泼我。”他又说。
“女安干的?”听了这话,唐氏厌恶的表情中掺杂了愤怒,心上的软肉像是被这个自己毫不在意的女儿大胆放肆地抓了一把,疼得哆嗦。
她完全没有怀疑儿子话语的真实性。“你给立刻我过来。”她冲着门外喊,因为愤怒,嗓音都有一点变音。
在熟悉的呼喊声中女安站起身,走回了正房,她的表情是这样的平静。她完全可以猜到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可就是这样的平静让唐氏心头火气,她记恨女安这幅无辜的嘴脸,记恨了多少年…当年她刚刚生产完,丈夫的冷遇让她寒了心,这个婴孩就一脸平静,眼睛大大地吸着奶,盯着她的脸。不管她脸上的表情是怎么样的,怀中婴儿都不会对她做出反应,只是深深地盯着,那时她只想把它从怀里丢出去。“都是因为你不是么”女儿还是婴孩时胖嘟嘟的小脸随着时间渐渐拉长,五官也与自己越来越像,直到现在的一副淡薄面容,她越看越怨。
都是因为你,不是么?
每次看到女安的脸,她总是想问出这句话。虽然…她明白地知道,问出来以后女儿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人都是这样,越是得不到回应就愈是渴望一个回应。唐氏也是如此,她不断地放大着她发出的信号,她更加用力的打女儿,说出越来越刺耳的话…唐氏在等待着一个永远等不来的回应。
“你长这么大,给家里带了什么?”女安几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是声音还是往耳朵里灌“你真够恶毒的,安儿平时白想着你了,你真不如一条狗。”
“我不要你,安儿现在也不想要你了,你想想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