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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丐帮帮主(上)

和云四扬分别后的第三天,浪淘沙就到达了汉口。

他没有立刻去丐帮总舵,而是住在一个名叫平安客栈的旅店里。因为他久闯江湖,经验远比云四扬丰富,从丐帮左、右长老塞北双禽白头翁乐山、禿头鹰乐水投靠神秘门这件事看来,丐帮内部的情况可能相当复杂,自己贸然上门,未必会有什么结果。

他需要看看汉口的动静。

当天晚上,他来到了黄鹤楼。

黄鹤楼与岳阳楼、滕王阁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楼,相传建于三国时代。《寰宇记》载:“昔费祎登仙,尝驾黄鹤返憩于此,故号谓黄鹤楼。”既是名楼,所以来此游玩的多为达官贵人、名人雅士,普通百姓则少有涉足。

浪淘沙是武林高手,但也是风雅之土,所以刚到汉口便来此登临遣兴。

因为是晚上,游人不多,但三楼上却灯火通明,还传出阵阵歌乐之声,忽听一个清越的声音低低唱道: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浪淘沙自然懂得这是唐朝诗人崔颢的名作。据说大诗人李白登临黄鹆楼,本欲作诗记胜,但抬头看见壁上崔颢这首诗,叹为绝佳,自己无法超越,只能搁笔,倒是另外写了两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诗是好诗,唱得也妙,高低婉转,声情并茂,显是出自名妓之口。

是哪些雅人在作此雅事?

浪淘沙压不住好奇之心,轻轻登上三楼,只见一张八仙桌旁坐着八个书生模样的人,觥筹交错,谈笑喧哗。两旁是六个女妓,都是年青貌美,手里拿着瑟、琴、琶、笛、鼓、板,其中拿檀板的那个正是唱曲之人,杏脸柳腰,明眸皓齿,长得分外出色。

浪淘沙步履甚轻,而那八人谈兴正浓,居然没有发楼上多了个人。浪淘沙不想打扰他们,便悄悄地靠在栏杆上,静听八人谈话。女妓自然看到了他但见他人物风雅,以为是哪个读书相公,就没放在心上。那唱曲的女妓还冲他微一笑,浪淘沙投桃报李,还了她一个微笑。

这时女妓中有人轻轻“哼”子一声,但在场的人、包插浪淘沙在内,都没有留意。

浪淘沙听了一会儿,知道八人争论的是士人入世和出世的问题,即读书人应该当官还是应该隐居。只听一个肥头肥脑、衣帽鲜明的年背书生大声道:“大生苦短,百岁光阴如梦蝶,但能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就是大幸,管他兴亡盛衰、国家黎民。”说罢又喝了杯酒。

一个五旬开外,瘦骨嶙嶙,满脸方正的老儒厉声斥道:“王兄此言差矣。我辈一生苦学,满腹诗书为的是什么?无非是上报朝廷,下护黎民。昔日孔子周游列国,惶然如丧家之犬,犹以苍生为念,如王兄之一味利己,实在有违圣人遗训,辜负了头上这一顶儒巾了!”

浪淘沙微微一笑,心道:“一个利已,一个为人,想不到二千年前的杨、墨之争复现这黄鹤楼上。但都是书生意气,陈腐不堪。”

这时,居中位子上那位年约四旬、相貌平平的书生道:“王兄主张出世,吴兄主张入世,貌似相反,其实相成,盖都心中拘执于一个世字,如能抛弃成见,随遇而安,官也做得,饭也讨得,这才道遥自在呢!”

浪淘沙暗暗喝采,心道:“此人所见。正合我心!”同时隐隐感到,这中年书生虽然衣帽寒伦,相貌平平,但眉目间自有股逼入的英气,与另外七人相比,可谓鹤立鸡群,难怪坐于正位,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数日不见,周兄的修为又精深不少,深悟‘是相非相,此谓无相’的禅机,老衲钦佩之至!”话落人至,乃是一个白须灰袍的老僧,面目清癯,观之可亲。

浪淘沙见了老僧,暗自惊诧,心道:“少林超然怎么与这班书生相识?”

原来这名老僧就是少林寺住持超然大师。

被称作“周兄”的中年书生急忙起身,肃请超然入席,因超然是和尚,戒酒戒荤,所以只端给他一盘水果、一碟素饼,问道:“大师适才说‘是相非相,此谓无相’,还请讲解。”居然请教起禅宗佛理来了。

少林寺属禅宗,超然是有道高僧,自然精通佛理。他微笑道:“昔日五祖弘忍挑选法嗣,指着院中菩提树,要诸弟子以此为题,作偈以明佛理,胜者可得衣钵。大弟子神秀道:“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染尘埃’。众弟子齐声叫好,而弘忍却默然不语。这时,一个只在厨下劈柴做饭的行者慧能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自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弘忍大喜,把衣钵传给了慧能,是为六祖。你道慧能的偈语比神秀好在哪里?”

“周兄”笑道:“大师是考较我来了。以我之见,神秀的偈语本也不错,以树喻身,以镜喻心,高洁之至。然终究失于拘执,不够超脱。禅宗佛理重在一个“空”字,有树有镜,就不空。而慧能的偈语也就胜在一个“空”字上,非树非台,无身无心,四大皆空。”

超然合十赞道:“阿弥陀佛,周施主果然天生慧根,深明佛理,所谓‘是相非相,此谓无相’也就是这个道理。相即色身,如果不把色身看成色身,也就无所谓有色身了。”

浪淘沙心中钦佩,但想到自己虽明其理,而于小草师妹却终究难以忘怀,不禁自悔自恨,自怨自艾。

超然又道:“但是,有些事情是无法抛弃,也不该抛弃的。”

“什么?”

“真理,正义。”

“佛法也讲正义?”

“当然。普渡众生是正义,降魔伏妖也是正义,否则西天就不会有降龙、伏虎两尊罗汉了。”

“那样岂不有违佛法逍遥清静的宗旨?”

“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大和尚,你何必跟我讲这些,扫了酒兴?”

“因为你是丐帮帮主周昊天呀!”

啊,这满口诗书的中年书生,意就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周昊天。

浪淘沙惊诧地望着他,简直难以置信。

而另外七位书生却依然如故,毫不在意,显然他们早就知道“周兄”的真实身分了。

周昊天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超然道:“天下有大事,庸人自忘之。”

“什么事?”

“本月三十的庐山大会。”

“嗨,那算什么大事!我早说过,乾坤倒转万劫灰如想当武林盟主,尽管当去吧,我可没有心思去管他。”

“只怕江湖从此风波险恶了。”

“未必,未必。夸大其词,夸大其词。”

眼前就有一个明证。”

“什么?”

“孙三爷已经被人杀了!”超然手一挥,四个僧人抬上一块木板,板上躺着一人,白布罩身。周吴天猛地掀去白布,七个书生齐声惊叫起来!

是丐帮北分舵舵主糊涂居士孙无智!

咽喉上插着一把雪亮的剃刀。

浪淘沙清楚地看到,周昊天在这瞬间目中精光闪烁,脸上弥漫着杀气,但这一切仅仅象电光似的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懒散的书生模样。他淡淡说道:“承蒙少林高僧送来孙三弟的遗体,丐帮上下不忘大德。”竟不问孙无智死于何处,因何而死,更不谈为孙无智报仇雪恨之事。

难道他对帮中兄弟全无情义?

难道堂堂丐帮帮主真的胆怯了?

超然道:“周帮主不想调查孙三爷的死因?”

周昊天长叹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刀下亡。我曾多次劝告帮内弟兄,丐帮本是叫花帮,出身微贱,只要有口饭吃,就不要招惹麻烦。但有些兄弟就爱争强斗胜。唉,南分舵遭了灾,西分舵遭了灾,现在孙三弟也死了。现在他们该省悟了,息事宁人。

几百名弟兄的性命,换来的只是“息事宁人”四个字。

浪淘沙心中惊疑交加,直想出言指责,但想到楼上人多口杂,生生忍住了。

超然无可再劝,道:“周帮主如此慈悲心肠,倒是老衲多事了。”袍袖一拂,转身下了楼,另外四僧也跟了下去。周昊天站起身,拱手作揖,连连道:“大师走好,代我问候少林派各位朋友,请常来丐帮总舵一玩。”完全是一派读书人的繁文缛节,没有半点江湖大豪的气度。

浪淘沙更加惊讶,心里冒出一连串的疑问:

周昊天真的想置身江湖纷争之外?

如果是真的,何以还要当这个帮主?又何以统率丐帮这个天下第一大帮?

如果是假的,他又为何要装假?

是害怕神秘门或乾坤倒转万劫灰?

还是另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他又想记了他适才转瞬即逝的表情:目中的凶光,脸上的杀气。这不是心灰意懒人的表情,而是江湖大豪的表情。周昊天还是个江湖大豪!那么他这种种行为定然大有深意。

歌乐依然动人。

争论依然热烈。

但浪淘沙已经意兴萧索,便独自悄悄走下楼去。奇怪的是周昊天好象还是没有发觉。

女妓中有人又轻轻“哼”了一句,但浪淘沙已经下了楼,没有听到。

第二天清早,浪淘沙刚刚起床,客钱老板便笑走了进来,手里托着封信道:“答官有人给你送了封信来。”

信?浪淘沙不胜意外,心道:“再无一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怎会有信?”接过信,边拆边问:“送信人在哪里?”

“他交了信便走了。”客找老板回答。

“可曾说什么话?”

“就说把信交给楼上的浪大爷。”

“他是怎样一个人?”

“普普通通的汉子,小人从来没见过。”

见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浪淘沙挥挥手,老板就退出了房间。浪淘沙打开信,信上只有短短三句话:“浪淘沙:休管闲事,速速离去,危险。”没有落款,字迹娟秀,似是女子的手笔。

是恐吓?是示警?还是关心?

浪淘沙细细品味,觉得不象是恐吓,然而写信人是谁?怎么认得自己?又怎么能找到平安客栈?

蓦然他心头一热,想起一个人来:是小草?再细细辨认笔迹,果然是小草。

小草在暗中关心自己。

自从得知小草可能加入神秘门后,他一直精神恍惚,既担心小草的安危,又担心自己和她站在敌对的立场,会惹她生气。现在看来,小草没有生气,这使他大为宽心,也大为振奋。

但是,他立刻又产生了另一个忧虑。到达汉口后,自己只有一次接触过女人,那就是黄鹤楼上。那么,小草定然混迹于六个女妓之中,因为化了妆,自己认不出来。她本来就精于琵琶,一曲《十面埋伏》弹得出神入化。

她为什么要妆扮成女妓呢?

答案只有一个:对付丐帮帮主周昊天。

对付周昊天,也就是对付丐帮。联系丐帮南分舵、西分舵的灾难,这一次该轮到总舵了。

丐帮岌岌可危!

然而丐帮中高手如云,神秘门未必能轻易得手。一旦交锋起来,小草岌岌可危!

就义,自己必救丐帮。

就情,自己必救小草。

怎样才能情义两全,使丐帮、小草都逃过这场浩劫呢?

浪淘沙束手无策。

考虑良久,最后决定马上去丐帮总舵。他要提醒丐帮作好防备,同时也请求他们对小草手下留情,这样就能做到情义两全了。当然,他也知道这不是个最好的法子,因为丐帮未必会信任自己,自己也不知道神秘门的具体阴谋,真要打起来,完全可能既救不了丐帮,也救不了小草,成了情义两亏。但是,他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死马当做活马骑,走一步,算一步。反正自己在场,对小草总有帮助。

正想出门,老板又来了,但这次不是笑嘻喀,而是一脸慌张,气急败坏地说:“客官,外面有些大爷要见你!”称那些人为“大爷”,可见来人不是好惹的。

“谁?”浪淘沙不明白有谁会找上门来。

“我们!”房门外一字儿并排站着四条汉子,好好的青布直?上缝着五颜六色的许多补丁,背上搭着布袋,有的三袋,有的四袋,为首的是五袋。

是丐帮弟子。

浪淘沙皱了皱眉头,心道:“久闻丐帮虽是叫花帮,但素来帮规森严,仁义当先,因而赢得武林敬重,数百年来一直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但眼前四人态度强横,不象是丐帮弟子,倒象是江湖豪强。周帮主不理帮务,致使帮规松懈,实是可悲可叹。”心中不快,口气就极为冷淡:“诸位找我有什么事?”

五袋弟子粗声粗气向道:“阁下可是浪淘沙浪大侠?”

浪淘沙道:“大侠两字愧不敢当,区区正是浪淘沙。”

五袋弟子道:“敝帮周帮主请阁下去总舵作客,请阁下立刻起程。”说是速请客,口气却象押解犯人。

浪淘沙更觉不快,但他一来本来就想去丐帮总舵,二来不想跟这些无知狂妄之辈纠缠,以免横生枝节,便道:“四位先回,就说浪淘沙马上就到。”

但这一来那四名丐帮弟子可就误会了,把浪淘沙的忍让当成了软弱可欺。五袋弟子横着眼道:“听说阁下自诩内功、刀法、暗器三绝,可是真的?

浪淘沙一忍再忍,道:“这是江湖朋友给区区脸上贴金,实实愧不敢当。”

五袋弟子冷笑道:“江湖上多有欺世盗名之辈,不知阁下是真货,还是假货?”

浪淘沙再忍三忍道:“丐帮弟子名扬天下,在诸位面前区区更是不敢托大。”

五袋弟子大声道:“何必客气,大爷想领教领教你的三绝功夫!”自称“大爷”而叫浪淘沙“你”,实是狂妄到了极点。

浪淘沙再三忍让,对方兀是不知进退,就是泥人儿也有个火气,何况他是武功盖世的江湖大豪。他决定给这些人来个小小的惩罚,冷冷道:“你想怎样领教?”

“就是这样!”五袋弟子话音未落,对着浪淘沙心口就是一拳,居然也拳风呼呼,看来颇有几分蛮力。浪淘沙根本不把这类小角色看在眼里,拳头击来,不避不让,只听“咚”的一声,拳头虽然击中了浪淘沙心口,但浪淘沙纹丝不动,脸上阳阳一如往常,反是那五袋弟子自己反弹出去,撞在墙上,断了两根肋骨,痛得直叫唤。

另外三人见同伴吃亏,呼啸一声,同时亮出兵器,一个是刀,一个是剑,另一个是软鞭,一齐向浪淘沙攻来。

浪淘沙兀立不动,只是挥了挥折扇,只听得几声“呛啷”,刀、剑、软鞭同时掉在地上,三人左手握着右手腕,脸色苍白,死死地望着浪淘沙,如同见了鬼魅一般。也是浪淘沙不想惹翻丐帮,所以手下留情,薄施惩罚,只是用扇骨点了三人手腕上的列缺穴,若是他真要狠下辣手,三人的右手早就废了。

浪淘沙冷冷道:“区区是否是欺世盗名之辈,四位该知道了吧?"四人连连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浪淘沙又道:“看在丐帮和周帮主的面上,我就饶了你们,去吧!”三人扶起受伤的五袋弟子,头也不敢回,狼狈地逃走了。

浪淘沙薄惩了四人,怒气稍平,冷静下来一想,觉得此事十分蹊跷:如果说小草是昨夜跟踪自己,才知道自己歇脚在平安客栈的话,这四名丐帮弟子是怎样找到这里的呢?当然不可能是小草让他们来的。难道除了小草之外,尚有别人在暗中跟踪自己?而且,自己在江湖上名声不小,三绝使武林中人十分畏惧,避之唯恐不及,迄今尚无一人胆敢无礼挑衅。但这四名丐帮弟子既知自己名头,却又如此无礼,却是为了什么?

显然,他们确是有意挑衅。

而且,他们算定自己不会杀他们。

那么,这是一个有预谋的圈套,目的是挑拔自己和丐帮的关系。现在,他们的目的达到了。自己本来就担心难以取信于周帮主,这样一来甚至可能成为敌人。

浪淘沙并不是个鲁莽之人,只因惦着小草,心绪烦乱,以致一时失察,中了敌人的奸计。事情变得麻烦了,但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可以说明丐帮内部确实复杂,估计这四名丐帮弟子只是被人利用的小角色,真正阴险之人还藏在幕后。

当然,丐帮总舵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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