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回去的时候,却听到了琵琶的声音,那是一曲《平沙落雁》,是古琴曲改来的。以前菲儿是不会的,这是宋三教给她的。但宋三承认,菲儿弹的比自己好很多。
宋三走进屋,坐在椅子上听菲儿弹琴,菲儿看到了他,却没有停下来。
一曲弹罢,菲儿抿了抿嘴,道“相公想听什么?”
宋三看她抱着琵琶的样子,竟然想起了那个抱着琵琶,千里寻夫的秦香莲。他连忙把自己和陈世美区别开来,笑道“倒是想听卸甲。”
菲儿眉头一皱,嗔道“那首菲儿还没学会呢。相公换一个,我给相公唱小曲儿。”
宋三笑道“那就我教你的那曲‘剑阁闻铃’吧。”
菲儿点了点头,这是宋三从京韵里面扒出来的,改在了琵琶曲,只是故事主角变成了武家末帝和妖妃李玉环。
当时可把菲儿惊的够呛,要知道,这里没有白居易,还没有谁把两人的关系,提纯到情侣的层面,大家对二人是充满了唾弃的。
“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犹存妃子陵……”琵琶比三弦自然好听的多,菲儿的音调也清脆,比晚年的骆玉笙多了几分青春的气息。
这词是极长的,菲儿也是看宋三喜欢,才咬牙背下来的。可是她对这个词喜欢的不得了,她喜欢里面的比翼鸟、连理枝……
两人一个唱,一个听,有时候菲儿忘了词,宋三还给她提点一句,谁也不提其他的事情。
直到菲儿停住了……
她抱着琵琶,脸用力的靠在上面,手死死的抓住琵琶的外沿。眼泪悄然流了下来。
宋三想“苏东坡的‘大珠小珠落玉盘’,许不是在描写琵琶的声音呢?”
“相公。”菲儿叫了一声,抬起头看着宋三。
宋三看到她在笑,她虽然还流着泪痕,可是脸上却带着一种毫不虚假的,轻松的笑,她道“相公,圆儿妹妹人真好呢。”
宋三想起,高圆儿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和菲儿此时一模一样……
……
光阴一事,最忌回头。
当你向前一直走的时候,你从不觉得它无情,但每每当你回头望去,便发现它实在快的很。
初秋已深,宋三看着自家门口的一株银杏发呆。那是另一个宋三成为书童的时候种下的。那时他父母还在,在他承继的记忆中,那是两个朴实中年夫妻,那天他们看着宋三中了书童,似乎很高兴,两人挖坑浇水,与宋三一同种下这棵银杏。
他们说,这棵银杏是曲阜孔家圣庙门外,那颗千年古树的种子。至于究竟如何,宋三也不知道的。
如今二人已经不在了,宋三也终于历经十六年考中了文生,银杏也已经不是初种下时那颗小苗。这十六年来,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天地之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掌控着这一切的循环,四时往复,何曾错过?
三兄弟还是常常相聚,年轻人情投意合,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只是最近秀才科举将至,三人约定各自在家用功,走动才稀疏了些。
孙琦和自己老娘说要和宋三一处同读,共同长进。可老太太如何不知道他的德性,怕他读书是假,玩心是真。又想到宋三忠厚,孙琦一去,怕不好拒绝,到时候反而耽搁了宋三的功课。于是把他禁足家中,去州里考秀才之前,不许他出门。
孙琦有意偷跑出来,可一来他是个孝子,怕老太太生气,二来也怕真的耽搁宋三二人的功课,竟把心思安顿下来。
高义抽空来过几次,都是聊了一会儿就回去用功了,他是真的慌了,自己家妹子在他考文生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成了文人,这种打击对他来说实在不小。以前仗着自己天赋过人,并不十分勤勉,此时却一头扎进了书堆里。除了偶尔来宋三家看看,也是足不出户的苦读,加上他天赋极高,竟然学问有了突飞般的进步。
宋三倒是没有他们那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上午要去教书,下午回来攻读,一有空还要指点菲儿读书,不过虽然看似忙碌,实际上也是忙的清闲。
菲儿不笨,这些日子下来竟然把《论语》念熟了。虽然只是能够初步的理解背诵,但女子不能考文生,成为文人前不能文能灌体,这般进度已经极为喜人了。宋三有时想想,怕是菲儿的才气也不在自己之下的。
想到了才气和天赋,宋三却想到了自己那个四妹。高圆儿倒是常来常往了。只是平时却半点不提她和宋三两人的事情,反而说是来看“姐姐”的。最开始宋三见她和菲儿两人见面行礼,感觉一阵毛骨悚然——宋三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深刻的理解,原来惊悚真的可以从毛孔和骨头里透出来的——可是时间久了,却把心放下了。
这位高圆儿简直八面玲珑,时常去孙琦家把老太太哄得心神舒畅也就罢了,竟然就这么和菲儿成了一见如故的好姐妹,菲儿如今的功课,倒是有大半是高圆儿在教授的。菲儿也教高圆儿弹琵琶,高圆儿何等聪慧,竟然对于音律一点就通,在宋三看来,单就操纵乐器而言,实在已经不在自己之下。可她却时常故意弹错一两处,让菲儿指点一二。宋三知道,她这是怕菲儿自卑,她本意恐怕也不是非要学什么琵琶的。
他却不知道,高圆儿第一次教菲儿的时候,内心也极为震惊。菲儿当时把宋三交给她的那些理解一股脑的倒给了高圆儿,高圆儿虽然是文人,但是这大大小小的各家理论一出,却把她给震住了。她当然知道这是宋三教的,可她实在想不明白,宋三为什么一句“有朋自远方来”,竟就给了七八种解释方法,虽然有些解释模棱两可,但是这等涉猎广泛,哪里是正常人应该有的。
身为文人,如果是男子,已经可以入世为官,执宰一方郡县了。高圆儿的眼界何等之高,最后竟发现自己不如宋三渊博。一个文人,不如一个文生?
后来她见宋三弹琵琶、画画、篆刻,虽然琵琶弹的也算入门,但将就而已。可画画和篆刻着实把她惊呆了。
她从没有见人篆刻不打底稿,就把石头抵在桌子上,先横刻几条线,再竖刻几条线,然后边角稍作休整,一方印石就成了,而且自然有一种神奇的风骨,比起那些大家古印来,多出万分的灵气。
她更没见过一个人画画,就那么在纸上随意涂抹,便有远山近水,古松亭台。这年头讲究兼工带写,以工笔为重,哪里见过这狂放不羁的大写意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