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既有所命,罪臣安敢不从!”奚康生说罢向元诩抱拳秉礼站起身来,唤过亲军家将把梁主萧衍送给自己的那具大弓取了过来。
此前的拼杀都是街巷中的短兵相接,马战步战中它都没派上用场,而且这弓已在武库中尘封了十几年,现在也不知道效能还行不行。
元诩对奚康生还是很有信心的,见状也便高兴了起来,连忙派人唤陈景真过来,让他向处在一线的军士们传达命令:从现在起只求自保,能躲就躲,离院墙远些也可;装出个继续进攻的样子就好,不求毙敌,更不以攀墙入寺为目的;只需要继续吸引着敌方射手的视线,不让他们注意到这边就可以了。
奚康生闻言皱了皱眉,这命令不是胡闹吗?但也不好出言阻止。
年轻的羽林卫们早已杀得累了,他们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身处院墙外这二三十步范围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面临着死亡:紧绷着的神经,必须不停的高速移动脚步才有可能活下去,同时还要向敌人不停还击,这都让他们身心俱疲。
沟里的尸体已铺了一层,伙伴们年轻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就凋零了。
但这次皇帝陛下都身先士卒带着队伍往前冲,现在人就站在后面督阵,哪个敢消极避战?所以只能咬着牙继续进攻,但其实起先冲锋时那股子敢拼敢打的猛劲儿已经消失殆尽了。
来之前谁不想好好表现,可上了战场更真切的体验到了死亡,此前的想法就成了一面旗帜:没错,一面永远拔不掉的旗帜。
所以当命令传达到人之后,冲击的攻势立刻就弱了下去。
好多人甚至已经开始把皮楯反扣在背后往回跑了,元诩希望大家‘装装样子’以吸引敌人视线的意图完全落空了。
小胖墩见状搓了搓手,也知道自己搞砸了事情。
“完了,这回连奚将军也射不中了,”他甚至开始忧心起来。
而这种态势立刻就被院墙上的山胡察觉到了,刘蠹升左手旁的一个汉子这时也张狂了起来,顶着个铁盔试着将头探出半个瞅了瞅,见下面的羽林卫再没一个弯弓向着院墙的,立刻就乐了。
眼见着沟边空无一人,离自己最近的一小堆人也远在桥畔的铁牛左近,与院墙相距差不多二百来步,就彻底放下心来。
于是便学着刘蠹升的样子双手掐腰呲着黄板牙喝道,“拓跋鲜卑的狗崽子们,爷爷今天要把你们都……”
一句囫囵话还没说完,人像是被大铁锤猛砸了一下,一声没吭身体就直挺挺的向后摔了下去!
架在梯头的横木板子被砸得一颤,晃了几下险些散了架。
刘蠹升几人低头朝他看去,见一根如笛管粗细的巨箭从他口中射了进去,直从脑后冒出头来,箭镞尖上红白相间的液体显然是脑髓与血液的混合物。
那巨箭来势极猛,竟将他罩在头上戴得端端正正的铁盔顶得向上斜了几分,上颚那一排歪歪扭扭的黄板牙也散落了一地。
这人好像一时还未死透,在仅存的一点意识的控制下眼珠还向自己的鼻子嘴巴转了转,似乎也觉察出这巨箭的尺寸与寻常所见的迥然有异。
他很想看清楚:这要了自己命的,究竟是怎样一支神奇的箭镞。
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瞳孔就迅速的放大,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至死也没弄清这个问题的答案。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黄板牙自幼精于骑射,手中一张反曲雕弓在汾州赫赫有名,射杀过不知道多少敕勒士兵,有时甚至还偷偷狙杀几个柔然骑手。
如今,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用了几十年的箭镞之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黄板牙左手边一个山胡射手吓呆了,伏低的身子赶紧又向下矮了几寸,一边将庞大的屁股撅着朝天,偷偷的从皮楯的缝隙向外望去,一边开口骂道,“他奶奶的什么鬼东……”
一句囫囵话又没有说完,整个人突的一震就向后掉下梯去,哐啷一声巨响砸在了寺院中的荷花大缸上。
这胖大汉子本身就有二百多斤,是山胡中出了名的大力射手,部落骑射赌赛中常能将整个箭靶射得稀烂,此时连同身上的盔甲一齐从两丈高的院墙跌落下来,立刻便把那缸砸得个粉碎。
那大缸里的干涸淤泥中,盛放着僧人们从建康同泰寺觅得的‘佛座红莲’的莲子;现在这胖子肥硕的身躯倒在大缸的碎片中,手脚都被割得鲜血淋漓,只是他再也觉不到痛了;仰脸朝天的他,鼻梁正中嵌着一支巨箭,上面的纯白色翎羽犹自微微颤动。
邻近几个射手看得分明,那巨箭就是从皮楯之间的那条缝隙射进来的,力道比方才那一箭更重了几分!
等了一会,下面又一块花缸碎片哗啦一声从胖子胸口掉落在地上,刘蠹升身旁几人肩膀一竦吓得脸都绿了,当下几乎将口鼻贴在刚才脚踩的梯架上面,哪还再敢挪动分毫。
横向砌筑的院墙上原本共站了四十多个弓手,现在一个个眼睛都紧紧闭着。刘蠹升眼前和心底同时涌起一片黑暗,忽觉万念俱灰,世间的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
只听得头上的灵幡扑啦啦的响着,像是在为将死的自己招魄引魂,心里死命的骂着“不是为我、不是为我……”
与刘蠹升隔着个黄板牙的尸体,刚才还在为头目的豪勇拍手叫好的一个山胡独眼射手,此时倒真吸取了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