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惇似乎并不忙于揪出这盗库案的主谋,而是带着薇儿悠哉悠哉在吴江县里闲逛起来。
吴江县地方不大,但每月都有固定集市,每逢佳节,那算是熙熙攘攘,竟日喧嚣了。陈惇来到集市,一路上全都是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参差排列,毫无空隙仔细一看,左一圈有丝店、潞绸店、缎店、棉花店、梭布店、成衣店、染坊、裁缝店右一圈有皮局、羊毛店、毡货作坊、西绒货店还有数不清的画店、书铺、珍宝店、古董店、锁店、漆店、金银作坊。
这些店铺早早地就开业了,门前招呼客人的,扫清积水的,卸货上货的,果然一派兴旺气息。陈惇觉得,店铺的分布已不像唐代的长安城一样被完全局限在封闭式的坊市中,而是根据人们的需要,分散合理地分布于不同的街巷、只是面向大街,同类的店铺相对集中罢了。而且听本地人说,集市虽然有固定的时间,可是这些店铺营业的时间却没有限制,一般是日出而作,不过也有夜市,也比较繁华。
到了市食肆中央,一眼望去,棚房堆挤地密密麻麻的这种摊贩贸易虽然资本少、规模小,但却方便群众交易,里面应有尽有,有一溜子全是卖小吃的,有炒栗、茯苓糕、烧鸡、瓜子、还有车推的牛羊驴肉等等。
陈惇往那卖炒栗子的摊子前站了一会儿,没想到那汉子抄起一把子栗子就倒在了尚薇的手上,又拂开了陈惇递钱的手,笑道:“让女娃子尝尝,咱这糖炒栗子甜不甜。一点子山货,自家种的,不值几个钱。”
旁边的薇儿已经猴急地剥开了四五个栗子了,难得这栗子果肉厚实,被炒得火候正好,吃起来绵软,舌尖还能尝到焦糖的余味。陈惇也尝了一个,由衷地夸赞了好几句,直夸得那汉子眉开眼笑,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才吆喝起行人来。
再往前走,是一条丁字路,尽是卖得果木和新鲜花朵。果木有柑橘、枇杷、柿树和木兰、女贞、黄栌等,鲜花的种类更多,只是不敢直接暴露在冷空气中,恐冻坏了花叶,卖不出去了就俱都放在棚房里,门帘垂下,只前面放一两盆花,意思让进去看。
见薇儿欢喜,陈惇就连连逛了四五个花店,里面有牡丹月季都是常见的,更有那玉兰、水仙、冰灯玉露、昙花、石莲、海棠种种,培植地亭亭玉立,鲜艳欲滴,真不得不佩服花农的巧手,也绝不能小看劳动人民的智慧因为早在西汉时,温室大棚就出现了。
汉书召信臣传记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就是说汉元帝时候,有一个叫召信臣的少府卿官,曾经在京师长安附近的皇家苑囿上林苑的太官园中,于大雪纷飞的隆冬季节,在温室中种育出葱、韭、菜等作物。可见古代人们不仅能吃上反季节蔬菜,还能培育出不同时节的鲜花来。
尚薇见到这么多花,露出陶醉的神色,捧着一朵玉兰大口吸嗅着。陈惇见卖花的人搬运花盆,似乎有什么门道,就随意问了一句,卖花的汉子却道,“卖花的门道多了,要看花的种类、品相、花开的旺不旺、寓意好不好,”说着朝桑叶牡丹的叶子上撒了些水,道:“比如说荼蘼,就不能轻易卖了。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这玩意得自家留着,卖了就不是个好兆头。”
陈惇再一问价钱,在得知一盆品相好的西府海棠卖三两银子时,不禁咋舌:“你这花儿,卖地出去吗?”
“吴江是整个苏州最大的花市,”这汉子呵呵道:“东风先期近吴江,知道什么意思吗?”
陈惇没想到他还振振有词,不由得笑道:“是说你吴江是三吴之地花信、花期最早到的地方……”
没想到这汉子哈哈笑起来,把头摇地拨浪鼓似的,指着不远处神秘兮兮道:“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你瞧,东君的车驾来了。”
陈惇朝着他指的地方走了几步,最先看到两三个小孩子嘻嘻哈哈打闹着跑过去,嘴里还念着应景的诗词:“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陈惇也跟着念了几遍“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却看到三四辆轱辘大车停在花棚外面,挽马神骏膘壮,胸前系着紫金铃,马车四面装裹着饰以团花或折枝小花的几何纹骨架的细色锦,窗户一帘淡绿色的绉纱遮挡,陈惇仔细一看这细色锦,就知道里头坐了什么样的人物。
只因苏州乃天下繁华之地,但人物是参差不齐的,有各地富商,其马车无不炫富,宝马雕车香满路,披金戴银唯恐别人看不到他们的富裕。而与之不同的则是苏州本地的富贵人家,这些人很低调,低调地炫富,而眼前这看起来只是平淡的锦绣,其实是苏州本地仿宋代成都锦院所产蜀锦而生产的细色锦,其部分花色继承宋代风格而称“宋式锦”。这种宋式锦采用特结经固结显花纹纬,配色典雅和谐,一般人并不知道这种锦的珍贵,知道的人就明白车里坐的人物,应该非同寻常。
车外之人无法一探这车中的乘客,不过很快就有纤纤素手伸出车外,一把青铜大钱就漫撒出去,围着车的孩童们欢跃不已,一边喊着“谢东君赏”,一边嘻嘻哈哈捡着大钱。
一枚大钱轱辘轱辘摇摇晃晃地滚落在了陈惇脚边,他不由得一笑,也拾了起来。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就见七八名使女从马车中飘然而下,纷纷手捧巾栉,服侍一名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来,身后护卫一色绑腿护腕,缁衣马裤,腰中甚至缠了短刀,围拱过来。
是世家大族的小姐出行了,陈惇跟着人群退缩了几步避让开来。
随着这些人走入花棚,陈惇倒是看清楚了,被众人簇在中央的女子身穿凤鸾云肩通袖妆花织金的竖领对襟短袄,下身一件月白襴裙,头上却带着高顶宽檐笠帽,在帽檐一周垂下薄而不透的面纱,使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一来,整个花市都轰动起来了,花农们不敢上前,却高声叫着我家有何花何花,想要吸引这女子的注意。
她的使女似乎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儿,须臾片刻,约莫就有七八种盆栽被选中,护卫有条不紊地拉上了马车,而陈惇刚才问价的西府海棠,三两银子一盆,一盆只有一朵,人家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买了二十盆。
只见这女子轻移莲步,来到一株梅树面前。陈惇方才也见了这梅树,难得有一丈多高、枯瘦嶙峋,姿态奇巧、上面只得六七朵白梅,姿韵美得惊人,也是这花棚里卖的最贵的花儿了。
“这梅树曲、欹、疏、萧,真造化所钟,”女子开口赞叹道:“我要了。”
“能被东君看上,是这梅树的福气,”花农高兴地找不着北了:“好教东君知晓,小人家里还有一盆红梅,姿态更奇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