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无星,万籁俱寂,刚刚酒足饭饱,喝得晕三昏四的小吏王文从酒楼出来,跟两个平素臭味相投的酒友告辞,趁着月色往家中走去。
只听这小巷里却传来呕哑嘲哳的鬼哭狼嚎之声:“抽刀断水、水更流!呼儿将出、换美酒!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黄鹤、去何楼!”
三个一直尾随在他身后的蒙面人面面相觑,心道这诗还挺顺口,只可惜人不是个风流人,干的也不叫人事,等这家伙又唱起来,惊得小巷之中几乎人家纷纷咒骂的时候,他们才一拥而上,一拳将人打倒在地。
被一拳打倒的张文摔了个狗吃屎,然而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物换星移,口中还嗯嗯了几声,嘿嘿嘿傻笑着,用朦胧的醉眼打量着眼前突兀出现的三个人。
“你们怎么还没走啊,”说着下意识抱住自己的酒壶:“我没有酒了,没有了!”
“认错人了,”蒙面人就呵呵一笑:“让他清醒清醒。”
只听“呼”地一声,一条大麻袋兜头罩了下来,将这位喝得晕乎乎的小吏从头到脚罩了进去,然后上下一翻,将袋子口牢牢扎住,任他在里头挣扎扭动,却根本找不到出口。
一顿拳打脚踢过后,张小吏叫得如同杀猪一般,巷子里却安安静静地,仿佛这数十户人家都根本不曾听闻似的。
“再叫?”蒙面人狠狠踢了他一脚:“再叫就打死你!”
“不敢了,不敢了!”张小吏承受不住,哀求不已:“不知道是哪里惹了众位好汉,恳请饶命!”
看样子是酒醒了,蒙面人便道:“你还不知道哪儿得罪?”
张小吏被装在麻袋里,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闻言急忙道:“在下是礼部清吏司的文书,平日里不曾与好汉往来,是不是认错人了?”他摆出自己的身份来,妄图吓退这帮人。
没想到蒙面人怒道:“那没错,给我狠狠地打!”
随即便是一通暴风骤雨般的殴打,比刚才更加狠了,张小吏只感觉自己仿佛身上无一处不被蹂躏,痛得他脑仁嗡嗡作响,连连求饶,到最后连叫声都微弱起来,连哀求的力气都没有了。
见麻袋不再挣扎,蒙面人方才住了手,解开麻袋,只见里头的人已经浑身青紫,口鼻流血,一张脸肿地猪头一般,有出气没进气,显然是被打得死去活来了,众人这才将他提起来,道:“张大人,知道为什么打你么?”
张小吏蜷缩成一团,一把鼻涕一把泪,鼻子里还喷出一个血色泡泡来:“我、我没干好事,受人指使,断人前程东窗事发,亏了心了!”
“看来脑袋还没有被打坏掉,对自己干了什么,还是心知肚明的,”这蒙面人道:“你干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日落在我们手上,让你知道厉害!日后若重操旧业,断人前程,那可就不是拳脚伺候,到时候便割掉你的耳朵,挖掉你的眼睛,剁掉你的指头,把你阉成个丘八,在青楼里天天画绿帽王八!听明白了吗?”
证实了心中猜测的张小吏背后一阵冷汗,缩地更厉害了,一张口想说“不敢不敢”,却发出“孵蛋孵蛋”的声音,原来他的两颗大牙已经被打落,一张嘴便漏风
“让你坐几天牢,换换心肠!”这蒙面人又道:“你乖乖在牢里待着,到时候自会放你出去,你要是胡乱探听,咽不下这口气,那咱们兄弟便随时找你玩耍!”
受到威胁的张小吏又浑身一抖,不敢说半个不字,活像被用了强的小媳妇似的,然后被重新套上麻袋,装进了停留在小巷口的马车里,一个蒙面人才驾着马车轻快地遁入夜色之中。
剩下两个蒙面人取下面具,原来正是陈惇和朱九,相视哈哈大笑。
“光打他一顿也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朱九意犹未尽道:“我说把他放到锦衣卫好好耍耍花样,这么便宜就放过,没意思。”
“总不能让大都督为难,”陈惇道:“大都督能为我张目,已经很不易了。”
第二日众考生依旧云集在礼部大院,礼部的官吏忙得焦头烂额,点卯的时候又发现清吏司的文书张文没有到,不得已另派了两个吏员,主持报名工作。
“张文到哪儿去了?”众人议论道。
没人知道小吏张文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的家中也找不到,平日里流连的酒楼赌场也找不到人,不得已向顺天府报备了这起离奇的失踪案,直到会试结束后的第二天,人才憔悴不堪地回到了工作单位,对莫名其妙的旷工是只字不提,倒是后来锦衣卫宣称抓住了一名意图纵火的人,对其人依法进行了拘禁,而至于他纵火纵的是什么火,就是那烛台一点灯头火罢了。
陈惇顺利报了名,他的考试成绩的那几页资料,由锦衣卫的圣手书生精心仿作了,从签章到大印,几乎看不出是伪造的,而这几页资料也并不是多重要的东西,只是用作报名,又不像日升隆的银票还需要验真,根本就没人注意,陈惇就瞒天过海,拿到了会试准考证。
所谓春闱,就是科举考试中的会试。考期定在农历二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三场,每场三天。因为是在春天考试,又叫春试。
这次会试的总裁正是内阁次辅徐阶徐阁老,徐阶不但要主持会试,还得在殿试时负责读卷。至于副总裁,则有四人,按照朝廷制度,都是由进士出身的大学士,尚书以下、副都御史以上的官员担任。至于十八房的同考官,则都是翰林院饱读诗书、学问深厚的官员充任,但问题是因为考试规模有些大,翰林院最近因为丙辰的京察,又论罢了十几人,人员有些吃紧,徐阶也犯了难,选来选去干脆从嘉靖二十六年的丁未科里挑出一些已经任职编修的学生,充当同考官。
二月七日,考官进场。
于此同时,考题也呈送西苑,按照程序,会试的考题会有好几套,拟出来之后,需要进呈御览,请皇帝从中挑出一份合适的,或者从各卷中分别选择几道,合在一起。
西苑之外,站着不少官员,都是等着皇帝发考题的,没有人知道这一期会试的题目究竟是什么。
嘉靖帝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官员们已经坐立不安地等待了两个时辰,如果他再不决定,他们就打算出声询问了。等他在黄锦的服侍下,将考题一一看开,目光就凝在了最后一道题目上。
嘉靖帝将这几道题目看了一遍,四书的三道、五经的四道题他随意拣择了一下,然而最后一道策问,他却摒弃了所有提供的考题,而是亲自动手,挥毫写下了题目。
黄锦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等到嘉靖帝写完,他才捧来锦盒,将考题小心放入,然后打开金柜,将锦盒塞入柜子,最后上锁,让外头的官员进入,亲手将金柜交给了本次会试的监考官。
而那把钥匙则交给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加盖大印。”立即就有一个尚宝监的太监上前给封条盖上大印,另外一个文官确认封条之后,监考官才将受到严密封锁和监控的盒子带走。从头到尾,考试的题目都不为人知,只有等送到主考官手中开封之后,才会知道。
会试考题送进了贡院之中,开始加印卷子。
二月九日,考生入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辕门外按省份集结,等待点名入场,一切步骤都与乡试无异。
“怎么样?”陈惇见到小伙伴们,“昨晚睡得好吗?”
“别提了,”孙铤郁闷道:“早早睡了,可惜做了一晚上梦,全梦到答卷子了!”
这话引得许多学子居然纷纷附和,看来都是被科考给折磨到一定程度了,不过也有好处,那就是这场考试之后,总算有个分晓,不管中还是不中。
“胡士彦来了!”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群江西的句子也来到了考场外候场,只不过他们似乎神色都不太好,尤其是为首的胡士彦,脸色更是臭地像打烂的番茄一般。
“胡公子,”众人都知道今年的京察沉重打击了严党的嚣张气焰,让他们在会试上不敢做手脚,纷纷心怀大畅:“怎么,晚上没睡好啊?”
胡士彦看到陈惇,嘴里几乎能塞进两个鸡蛋:“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说的好笑,”陈惇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是、没报上名吗?”胡士彦大叫道:“你耍手段!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陈惇就道:“你莫不是做了青天白日梦?我好好一个浙江解元,不该出现在这里?你为什么说我没报上名?那礼部清吏司是你家开的不成,报不报名还要你来决定?”
胡士彦闭住了嘴巴,惊疑不定,对陈惇依然能正常参加考试十分惊讶。
正在这时候,贡院的大门开了,头门、二门内负责搜检的士兵排成两行,那为首的搜检官叫龙门官,因为贡院就像龙门一般,考生就是等待跃龙门的鲤鱼,如果能考上,那就是跃龙门成功了,可不就算是一步登天了吗。
他率领兵丁对考生进行严格搜检,这些人负责检查已经很多年了,搜检经验丰富。搜检时,由两名兵丁先后进行搜检,严格检查考生的衣服和所携带的物品。兵丁之间是相互监督的,如果第二个搜检士兵,搜出考生携带作弊物品,就要处罚第一个。
搜身可以说是科举中最常见也是最多的一种舞弊形式,据说金国时期,负责搜检的士兵一般都不识字,这是为了以防士兵与考生勾结在一起。金史里记载了这样一句话“解发袒衣,索及耳鼻”,这就是说当时金国搜检考生达到了必须解开发髻,袒露衣服,连鼻子耳朵都要细细搜索的程度。
当然这种方式受到了读书人的反对,认为是有辱斯文,后来就换了另一种方式。各位考生要在在考场指定的地方沐浴洗澡,然后换上官方准备的衣服参加考试。这样检查的方式无疑更加简单,明显也更加斯文,作弊的现象也大大减少。只不过要准备大澡堂和专门的衣服,无疑增加了科举考试的成本。
所以从金朝到元朝以来,对于这种人身侮辱的搜检方式,很多考生都感觉无法接受,这对读书人实在是很不尊重,所以到了本朝,这种详细搜查的方式放宽了许多,最起码不像对待盗贼一样地搜检了,而且有一本专门的搜检守则,详细规定了如何搜检。
守则上的具体规定是这样的:所有衣物,不论是衣帽,还是裤子,都必须是单层的,鞋袜也要是单层的,因为有的考生可以将小抄纳在鞋底之中夹带进考场。
但北京的春天如果只穿单衣,非得把人冻死不可,于是到后来就带皮衣、毡衣等进场,但皮衣必须去掉面子,毡衣必须去掉里子。除了这个,对于考试品也有严格的规定,比如睡觉的枕头,形制必须是“圆而小”,必须是硬木,因为有的枕头里可以夹带东西,所以连枕头都有特定形制。再比如毛笔管必须是实心的,烤火的木炭只准两寸长,多了就剁掉。烛台为了防明火,要求必须是空心通底的。
贡院门前,陈惇看着江西人率先进去了,江西的考生有二百多人,剩下的人只好在门口等,但大家其实特别吃力,因为大家的考具都挺沉的,有的考生家里富,有仆役帮忙提着,有的考生一贫如洗,只好自己扛着被褥、背着考箱、提着考篮,脖子上还挂着卷袋,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陈惇的东西也不轻,算是来有三十多斤,被子还是丝绵的,有的考生直接带了上百斤的考具入场,里头搜的慢也是这个的原因。考具的坐垫里、烛台中、食物里都要搜。
他跟林润两个说了一会儿话,就见里面忽然枷出一个人来,那龙门官冷冷地将人提出去,原来搜出一个作弊的,而那作弊的小抄还真让人啧啧称奇,原来竟是在绢质内衣上的,居然用米粒大小的楷书写成了四书,一件短短的小褂衣上便有数万字。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有的考生唾弃鄙视,有的考生就心虚起来,估计也是夹带了,在乡试中管用的作弊手段到了会试,怕就不管用了。
好不容易轮到了浙江的举子们进龙门,为首的自然是解元陈惇,然而在听到了他的名字之后,那负责搜检的官兵却忽然神色一动,很快陈惇的所有考篮和考箱便被翻了个底朝天,不仅如此,只见这官兵还拿着小刀,将陈惇的丝绵被褥挑破了,那考箱里的皮衣也被划了七八道,一下子破破烂烂,根本没法穿了。
“有这么搜检的吗?”陈惇还没说话,吴兑先怒了:“衣服都撕烂了,还怎么穿?”
“搜检王八的屁股,规定!”这官兵骂道:“谁知道你们这群诡计多端的人,又用了什么办法夹带!”
“什么叫诡计多端?你把我们举人看成什么人了?”举子们顿时不依,针锋相对,闹了起来。
“你们是读书人不错,可读书人也不见得都心地光明,”这官兵也振振有词:“若真是心地光明,那刚才那个怀带小抄的怎么解释?”
这话没法反驳,只要有一只老鼠,那就能坏一整锅汤。陈惇只能眼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服都撕破,还有考篮里的点心、灯台、砚台、毛笔之类的东西,也被这个官兵全都“细细搜检”了一遍,这一遍过去,那简直就像和乞丐的家什没什么两样了。
这些陈惇都可以忍受,让举子们忍受不了的,是官兵居然要求他脱下衣服,连内衣内裤也不例外
“你要干什么?”陈惇已经脱到只剩一层单衣,眼见他还不放过,这火气可就憋不住了。
“解元郎息怒,小人可不是有意折辱你,”这官兵贼眉鼠眼嘴上说着宽宏的话,手上却依然不停:“实在是挟带之风太过猖狂,上面专门吩咐了,这次要好好整治,不留任何可乘之机,若非如此,小人怎敢对解元郎不恭呢?”
眼见最后一层单衣也要被人扒掉,浙江的举子们登时炸了锅,竟然要脱光了接受检查?这不是斯文扫地的问题了,而是**裸的凌辱亵渎啊!
“抗议,士可杀不可辱,我们严重抗议!”举子们激动起来,人声鼎沸,都道:“我们坚决不接受这种搜检,这是在亵渎读书人的尊严!”
龙门前事情闹大了,那龙门官从里面走出来,黑着脸道:“怎么回事?考场重地岂容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