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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看盗版去

“回老师的话,”陈惇道:“每年三月,各地五品以上的世袭千户、佥事、指挥进京受世袭的官职,然后在兵部武选司蹉跎三四个月甚至半年一年,仍然得不到职位,不得不给武选司的官吏送上大量的钱财。武选司的官吏肥了不要紧,事情不能一直拖延,这些武人在京中长期逗留,得不到国家的安置,心怀不满,如果生事才是大问题,所以兵部武选司的奏疏应该快速批复,让他们各得其所。”

“而吏部文选司的奏疏呢?”徐阶问道。

“如果是往常,吏部文选司的奏疏肯定很重要,”陈惇道:“但现在文选司的奏疏反而要弃置一边,甚至可以不予理会。”

徐阶道:“为什么?”

“因为京察刚刚结束,罢退了一大批官员,留下来的空缺很多。”陈惇道:“自然有很多人都在打这些空缺的注意。而文选司的人此时推荐的人选,要么沾亲带故有关系,要么是送礼送的最厚的人,对国家一点用处也没有,绝不是真才实学之辈,所以文选司的奏疏,可以不看。等到过一段时间,将这奏疏发回吏部,让他们重新议定人选。”

“而且,”陈惇道:“吏部命令罢退官员即刻出京不得停留……也很不妥当,学生觉得应该给他们一些时间,将手头的事物有个妥善的交接才好,不然新任的官员眉毛胡子一把抓,也很不便宜。”

徐阶哈哈一笑,“你这么做,文选司的人可要恨你断了他们的财路。”

他拿起第三本奏疏,道:“江南总督胡宗宪提请为抗倭有功之士表旌封赠疏?”

今年一开年,东南倭寇情形就越发紧张了,徐海对官军恨之入骨,因为叶麻在他的老巢纠合了上千人跟他火并,徐海费了老大鼻子劲儿才把叶麻干掉了,最后才发现叶麻反叛是官军在背后唆使的,想要驱虎吞狼,渔翁得利。徐海自然大怒,率领倭寇一万余人劫掠浙江皂林等处,游击将军宗礼率九百壮士与之血战于崇德三里桥,宗礼三战三捷,斩倭三百余人。徐海心生畏惧,正要撤兵的时候,不幸桥塌,宗礼与镇抚候槐、何衡、义官霍贯道不幸遇难。

这一场仗打得血流成河,宗礼所率皆勇士,以寡敌众,被人称为抗倭一来,“血战第一功”。

除了宗礼,还有同知齐恩率水军迎战,斩倭一百余人。齐恩长子尚文,次子嵩、叔仲实,弟宝荣,侄慎、寅、友良孙童及家丁钱凤等二十余人,俱随军抗倭。

而不幸的是,倭寇四面围攻,齐恩等二十一人都战死,一家人只有三个人幸存,可谓是满门忠烈。

胡宗宪计功之后,为这些抗倭的官员、义士们上表,历数功绩,请求封赠。

“学生以为,爵以赏功,禄以酬能,”陈惇心道我这其实是私心,但场面话还是要说:“朝廷使功使能,当不惜重赏厚赐,以褒扬忠义之士更加忘死,殒身不顾。”

要陈惇说,汉唐之所以武功大盛,无非是以军功封侯,而到了本朝,靖难之役所封的公侯伯之后,很少再有以军功封侯的,而这些将门一代不如一代,却又沆瀣一气排斥以武举出身的平民,所以世兵制糜烂到底,从抗倭就可以看得出来,几个打得好的将军手下的兵,都不是都司卫所出来的,都是自己招募的兵。

徐阶似乎看出了他的小心,却也没有说什么,票拟让礼部计录其功,然后进行封赠、追赏、建祠祭祀。

徐阶往下翻了翻,道:“你这里漏了一本重要的奏疏。”

陈惇其实心里有数,却道:“哪一本?”

“礼部考据灵芝为嘉禾瑞草的奏疏,”徐阶道:“皇上已经问过我一次了,道士王金所进献的芝山是打算要定为祥瑞的。”

陈惇就道:“老师,不能把芝山定为祥瑞啊。如果灵芝是祥瑞,那陛下日后下诏有司往元岳、龙虎、三茅、齐云及五岳等处采灵芝草,就跟去四川、湖广采木一样了,劳民伤财,穷竭民力。而灵芝长在深山穷谷,蛇虎杂居,毒雾常多,人烟绝少,寒暑饥渴瘴疠死者无论矣。其价虽一株百两,来到京城,为费何止万金!”

这个时候也没有灵芝的人工栽培技术,所有的灵芝都是采自深山老林,如果嘉靖帝把灵芝当做祥瑞,那地方为了阿谀皇帝,派人采摘灵芝,又不知道损耗多少民力。其实灵芝这东西算屁的祥瑞,最多算是个药材,后世满大街都是。

就像朝鲜人拿人参当萝卜吃是一个道理,岭南的荔枝到现在还算是珍果,无非是因为江北的气候不能栽种,灵芝若是能人工培育,嘉靖帝也就不会拿这东西当个宝贝了。

徐阶道:“皇上听信王金的话,又从道藏里找到灵芝乃是草木之祥的证据,甚至还要给王金加封太常寺卿,我委婉劝谏,但皇上不听,又能如何?”

陈惇道:“愿为老师分忧。”

陈惇便将票拟过的奏疏,送到万寿宫进呈皇上御览。当然嘉靖帝即使修玄,却不肯放下手中的权力,他是事无巨细都要过目。

陈惇来到万寿宫的时候,就见皇帝身旁坐着一个青袍道人,这道人眉目粗浅,一副油滑之相,却似乎十分擅长察言观色,不知道说了什么,让嘉靖帝露出满意的神色,看到陈惇来了,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臣陈惇叩见陛下。”陈惇道。

“新任司直郎,”嘉靖帝哈哈道:“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说实话,嘉靖帝的这份恩宠还是别给的好,陈惇还想要回到翰林院享清闲去呢。翰林院没了李默,新任的编修庶吉士们的日子简直不要太轻松,每日追章琢句,诗酒唱和,那叫一个悠闲快乐。反观陈惇这个第一名,却像走马灯似的奔波周旋于皇帝、内阁、六部都察院之间,既要跑断腿,还要磨嘴皮,因为六部的人有时候对内阁的决议不满,陈惇这个负责传话的人就成了出气筒,还得努力解释安抚。

“臣在内阁观政,”陈惇昧着良心说:“蒙陛下、阁老们悉心指点教诲,可谓受益匪浅。”

嘉靖帝就道:“让你在内阁值守,不比翰林院。差事太多太忙,还非得要吃苦耐劳的人才行,别认为朕拿你一个状元干小吏的活儿是屈才了,当初严嵩、徐阶他们也都是这么来的。”

陈惇顿时感激涕零道:“臣万万没有不平的想法,臣这个状元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也没觉得自己干的是小吏的活儿。”

开玩笑,上峰赏识你,提拔你,就是再苦再累也没事儿,因为苦和累才是攀爬的阶梯,而悠闲度日的人哪里又有机会展现自己的才能呢?嘉靖帝要考察自己的才华,而内阁直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是懈怠惫懒还是忠勤谨慎,很快就能看出来。如果自己做的不让他满意,也难免圣眷不再,所以须勤奋努力,时时自警。

嘉靖帝又哈哈一笑,却也不看他手上拿过来的奏疏,反而招手让陈惇过来,跟他一起看那摆在大殿正中,小山一样的灵芝。

只见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灵芝密密麻麻攒在乌木树桩上,像挤挤挨挨的梨花一样密,大的有扇子那么大,小的也有鸡蛋大小,万朵是没有的,不过也的确有成百上千朵,看着的确壮观。

“这是王天师进献的祥瑞,”嘉靖帝兴致勃勃道:“怎么样?”

半晌没听见陈惇回话,嘉靖帝皱着眉头回过头,就见陈惇一脸惶恐,竟躬身请罪道:“陛下恕罪,臣……不知道这是祥瑞,把祥瑞给吃了!”

嘉靖帝一愣:“把祥瑞吃了?”

陈惇惶恐道:“臣小时候生病,医生开的药方里有一味药就是灵芝,臣的父亲花费数十两银子从药店里买了一朵来,臣稀里糊涂就吃了,今天才知道,原来灵芝是祥瑞……”

“灵芝可以服食吗?”嘉靖帝竟然不曾听说灵芝可以服用。

道士王金眼珠子一转:“抱朴子中提到长生不老的仙药芝草主要是五芝:石芝、草芝、肉芝、菌芝、木芝。石芝即石珊瑚、石笋、滑石矿肉芝则是肉太岁,木芝指树脂一类树的分泌物,如飞节芝等,菌芝则是蕈类。而草芝指的就是灵芝,所以灵芝可以服食,且久服可以轻身延年。”

“所以灵芝是可以吃的,”陈惇这才如释重负:“臣还以为自己吃掉了祥瑞,罪该万死呢。”

“不过,敢问天师,”陈惇又作出不解的样子来:“灵芝既然能吃,那还叫祥瑞吗?”

以王金的水平,还暂时不明白能吃和祥瑞的关系,就听陈惇道:“既然灵芝能吃,且有延年益寿的功效,那不就是一味药材吗,只不过珍稀一些……如果灵芝是祥瑞,祥瑞怎么能吃呢?”

王金被他问得彻底糊涂了:“什么?”

“祥瑞是祥瑞,没听过祥瑞还能吃的,”陈惇道:“鲁公见到死麟,也没听说将麟吃了,而是将之供在庙里。西苑饲养的白龟、赤雁、玉兔,也没有吃他们的肉,甚至嘉禾,也没听说哪个帝王将嘉禾吃了,也都是上供在庙里呀。既然天师说灵芝是祥瑞,那就应该禁止天下人吃灵芝,可抱朴子里既然提到灵芝能服用,那么古人一定是吃过了灵芝,似乎神农本草经里也有灵芝入药的记载……古人把灵芝当做一味药,采摘来就吃了,跟天师说的石珊瑚、石笋、滑石矿、飞节芝没什么区别,灵芝还算是祥瑞吗?”

嘉靖帝神色恼怒道:“朕就知道,灵芝如果算是祥瑞,也只能出现一两个,跟白龟一样难寻,岂能一出现就是一座山这么多?”

王金目瞪口呆,不明白刚才还和颜悦色准备嘉奖他的嘉靖帝,怎么被眼前这小子三言两语一说,就一反前态,龙颜大怒了呢?

就听陈惇道:“抱朴子提到了两类草药,第一类金石矿物类。如云母,明珠,雄黄,太乙禹馀粮,石英,曾青等,第二类芝草类,即王道长所说的五芝,灵芝也包含在其中,如果其中灵芝是祥瑞,没道理其他草本金石不是祥瑞,难道云母也是祥瑞,石英也是祥瑞?臣实在是见识短浅,粗陋寡闻,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王金这时候可顾不得什么仙风道骨了,急忙道:“陛下,灵芝是可以服食的草药不错,但数目如此多的灵芝聚合在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是祥瑞是什么?”

嘉靖帝也这么问陈惇。

但见陈惇莞尔一笑道:“……非臣不恭,臣见药房里,灵芝也这么堆成山。”

嘉靖帝且笑且怒,陈惇就道:“灵芝既然被归在草药之中,王道长就直接说是进献珍奇草药就行了吗,何必说进献祥瑞呢,臣以为灵芝久服轻身,王道长进献灵芝,利于陛下修行,应该奖赏。”

嘉靖帝就道:“草民无知,妄献祥瑞,朕不追究他的过错就罢了,还给他赏赐?”

“臣以为太常寺卿给不了,”陈惇一本正经道:“但太医院御医一职,王道长当之无愧。”

黄锦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嘉靖帝骂道:“促狭鬼,下去吧,别在朕眼前晃悠了!”

陈惇麻溜地告退,又听嘉靖帝道:“把这芝山也带走……送到太医院去,让太医们研究研究服食灵芝的方法!”

“遵旨!”陈惇一挥手:“抬上芝山,去太医院!”

严嵩听到外面的声音,从直庐里晃悠悠走出来,正看到陈惇从大殿出来,指挥着五六个小太监搬运东西,而搬运的正是早上才被嘉靖帝定为祥瑞的芝山。

“梦龙啊,”严嵩揉了揉眼睛,唤他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陈惇毕恭毕敬道:“相爷,陛下要用灵芝作药,让把这芝山交给太医院。”

“哦,好好,”严嵩道:“好,你去吧。”

看着陈惇走远了,严嵩又慢慢踱回自己的直庐,看到紫檀木官帽椅上坐着的严世蕃,道:“陛下对这小子,还真是不同寻常。要是换个人跟他讲灵芝不是祥瑞,不可能不吃挂落。”

“陛下现在拿他当个宝贝,无非因为他有着六首状元的光环,而进献的厘金这个主意,又见了成效。”严世蕃睁开眼睛,冷笑道:“他要是不知好歹,以为陛下真的对他言听计从推心置腹,那就等着有好果子吃吧。”

“新科进士,骤然登第,年少意气,应该志得意满才是,可你看看他,不见一丝骄纵,”严嵩叹道:“反而越发规行矩步、小心谨慎,如果不是他夙性老成,就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他当然不会知道,陈惇身后,可不止一个高人也是贵人在帮助他,陆炳、黄锦甚至陶仲文,都对他心存好感,暗中帮助。

“那又怎么样?”严世蕃怒道:“他只不过是是一个六品的芝麻官,捏死他还不比捏死只蚂蚁简单?”

“我为什么要捏死他?”严嵩反问道:“我动一动他,皇上不乐意,陆炳不乐意,徐阶不乐意,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是为了干掉一个对我一点威胁都没有的小娃娃?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以前你跟他的旧怨不过是笔墨之争。文人之流,明嘲暗讽都是常事,那王世贞为蔡京、章惇写传,我也就当没看见,文人不成事嘛。现在入了官场,一切按官场的规矩来,只要他安分,你何必还要找事?我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时候了,年轻那时候,我是任何人都不怕现在我谁都怕……你不要再给你老子添麻烦,否则你就给我从直庐滚出去,我不见你还能多活几年呢。”

严世蕃怏怏道:“爹,你怎么跟霜打了似的,李默不是叫咱们掰倒了吗?”

“你知道明天张默、王默会不会出现,”严嵩道:“会出现的……只要皇帝讨厌咱父子俩了,很快就有无数个李默出来跟咱们作对了。不要老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你老子再能干,也干不了多少年了,到时候我两眼一闭走了,你又是什么打算呢?”

芝山到了太医院,太医们引经据典,按古法炮制灵芝酒,据说效果不错,明显几个老太医以身试法,每天喝得红光满面,返老还童十岁不止。

陈惇要不是害怕喝酒误事,他也想问太医院要两瓶灵芝酒来补补元气了,自从他做了这个司直郎,每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在内阁、六部、大理寺、都察院这几个地方轮回转,一趟差事忙完了连片刻都休息不了,立马就有另一趟差事等着他来办。

陈惇那身官服本来就是按照他正常的尺寸剪裁的,没想到穿上不到一个月,就显得空荡荡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好几斤,家人给他带来换洗的衣服的时候,陈惇别的不要,就要多几双鞋子和袜子,因为他已经磨破了三双鞋袜了。

比如今天,陈惇又要去户部衙门,要今年国库的预算,今年因为开年的地震,哪怕是苏州织染局提前上缴了三百万两银子,也挡不住流水一般的花销。不久前户部尚书方钝就给内阁哭穷,徐阁老便派陈惇过来看看,看银子都花哪儿去了。

陈惇坐上龙舟,这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西苑环境清幽,倒也不觉得特别炎热,一出西苑,太阳当头一照,陈惇才发现北京的夏天的难熬了。

陈惇站在岸边等着小船开过来,却见旁边的龙船也解开缆绳准备发船,便道:“陛下今天要出游吗?”

早年修建宫室的时候,有多余的木料,太监便按江南画舫打造了花船,而且御用监还有今年上元节扎的一个数丈高的灯棚,放到了龙舟上,上面布置各种灯彩,燃灯数万盏,嘉靖帝有时候就坐在这艘龙舟上游玩宴饮。

“倒不是,”太监道:“皇爷打发咱家用龙舟迎接贵妃娘娘和宁安公主来西苑。”

陈惇哦了一声,心道也好久没见这小丫头了,就听太监道:“赏赐也是咱家去迎,可是贵妃娘娘说公主快要出嫁了,得好好拘一下性子,就推辞没有来。皇爷想念公主了,就问公主怎么不来看他,念叨了好几回呢。”

陈惇道:“公主快要出嫁了?”

“还有三个多月吧,”太监道:“宫里已经和礼部商量婚礼的事情了。”

陈惇坐上小船,出了西苑来到户部衙门里,他老远还没有走进大门,就听到里头噼噼啪啪的声音,这是户部独有的声音,因为里头从上到下,人手一把算盘,两人说话没多久,就开始互相拨拉算盘,当然户部的职责就是总核国家钱粮税收,不把账算清楚可不行。

陈惇走进衙门,看到他的人都纷纷跟他打招呼,因为这一段时间下来,他往返户部不知道多少回了,大家都认得他。

所以他也就不需要什么腰牌通行证了,刷脸进入尚书方钝的办公室,就见六十多岁的老头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陈惇见他这样子还真像吸了大麻似的,就道:“方尚书?方尚书?您怎么了?”

“哎呦,”方钝长出一口气:“上辈子不修,这辈子做户部尚书,六十多岁的人了,天天一身的铜臭味,跟人说话三句不离银子,自己都嫌弃自己!”

管着大明的钱袋子的户部,看上去银子出入如流水,应该是个油水衙门,但实际上,户部从上到下都穷得一塌糊涂,因为银子一押解到户部,就被其他各部的人提前讨要完了,这个说我有不得不要钱的理由,那个说我有必须要拨款的原因,各个花招百出,在户部衙门面前上演全武行。

刚做尚书的时候,方钝被这样骗了几次,总算得了教训,把钱捂地死死的,任何人来要也不给,没想到这些人神通广大,直接从皇帝那里讨要了圣旨,照样把钱骗走了。

自此以后方钝就知道了,自己这户部衙门其实就是个转运站,由他户部来经理钱粮那就是个笑话,他最多只负责发放了京官的俸禄,而那把钱要走的部门都是大爷,户部可怜地只能跟在各部屁股后面做预算,就这样大家的怨气还都冲着户部来,因为眼看着那么多钱进了户部,怎么就连京官的俸禄都发不下来?

方钝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官帽下面的脑袋上,发际线又往后缩了一圈,陈惇估计要不了两年,就可以和和尚比肩了。

“五更起,三更眠,”方钝道:“经理户部,心劳计绌,精疲力竭,再干下去,我方钝就累死在任上了!你这个状元郎有见识,你跟我说说,当年太宗皇帝南修武当,北建宫殿,下西洋、打鞑靼的功业,怎么还国用不绌呢?那时候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是怎么维持的,又有什么办法,我照做还不行吗?”

陈惇道:“那时候主要是能开源,苏杭绸缎,江西瓷器,福建茶叶,集装出海,换回来真金白银,若重开市舶司,保海路通畅,则我大明之万里海疆,都可以成为生财之地。”

“以前我也信了那下西洋劳民伤财的鬼话,”方钝点头道:“认为下西洋根本就是虚耗国力、炫耀中国富强的无用之举,但现在看到苏州织染局每年净利润二三百万两,就可想而知市舶司当年曾给大明带来多少收入。”

“是啊,这还只是苏州一地的收入,”陈惇道:“等倭寇平定后,多开几处通商口岸,大明的财政就不至于如此艰难了。更何况还有厘金,厘金在苏杭之地,收入了七十万两白银,二月份才刚刚运来,难道这么快就用完了?”

提到这个问题,方钝的老脸登时垮下去,道:“今年因为地震波及的地方太多,七个省全部减免赋税,蠲免夏粮,导致朝廷的收入锐减,而且灾情严重,有些地方一府之地啊,全部震垮,无一人生还,这要重建,银子就哗哗拨出去了……往年总有个三四百万两银子的进项,今年加上织染局的银子和厘金,统共不到二百万两银子。”

“我再跟你算一算啊,”方钝掰着指头道:“山东大旱,要赈济,要修河渠,要给百姓发放种子、农具,辽东却又发了大水……广西、广东都有苗民起义,调就近的卫所官兵镇压,不到一百人造反却打了两个月,直接花去二十万两……还有河南、湖广、江西兴造王府,讨要欠俸,财力不赡……”

方尚书接下来便大谈特谈大明借据的财政状况,其实陈惇早就看过了他的奏疏,对他说的情况自然是知道的。

又听方钝继续道:“还有宫室,一百万两银子根本打不住……”

陈惇实在忍不住道:“宫室一直在修,修了多少年了,花费了多少银子,怎么还没修完呢?”

“从嘉靖二十七年开始修,修到今天,”方钝哼了一声,道:“刚开始修出个模样,皇上说以太朴俭,改作雕峻,刚修完万寿宫,又要修斋宫、又要修秘殿,又修凝翠、昭和、崇智、光霁诸殿,御马临、钟鼓司、南城新房、火药库,没有一个不修的……每年花去平均一百五十万两银子,这么多年用银几乎累积到二千万馀两,役工匠一万馀人,岁支工食米二万三千馀石。其余还有陶甓,工匠造作,以万万计。”

陈惇被他说得头昏眼花:“看来咱们大明,用钱最多的地方居然是工部……”

“你才知道吗?”方钝嘲笑了一下,将一本账册扔了过来:“工部才是六部中最富的一个……”

陈惇翻开账目,就见上面写着“修城墙所费银四十万”,不由得道:“永定门我去过,南线城墙长度六里,被地震震垮了一半。怎么这上面说要修十里呢?”

“你相信工部的账本,就等于相信李默之死是自杀,”方钝道:“他们说要修十里,最后能将震垮的三里修好就不错了!而那被震垮的城墙,还不是他们干的好事!”

永定门外的城墙太黑了,砖石木瓦偷工减料,惨不忍睹。按理来说,修城墙的转头要非常牢固,敲之有声,断之无孔,坚硬茁实,不碱不蚀,才能抵御战争或者其他冲击。而永定门外的城墙转头敲击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是敲打空心鼓一样。

而之所以砖头会发出这种声音,因为砖料里面堆放的是没有加工的大石块,空隙处就用小石块填充,石灰浆砌不满,灰缝太薄,里面都是空气的缘故。

方钝狠狠啐一声道:“年年修城墙,前前后后竟花了朝廷上百万两银子,不知道有多少流进他们的腰包了!”

他说的是实话,在京城有一个流传久远的故事,一直被当做笑话讲,说是有一个外地的官员初次来到京城,看到永定门的城墙,问道花了多少银子的时候脱口而出,说在他老家,三万两就修好了十里城墙,然后这官员很快就被牵扯进一件官司里,莫名其妙地被咔擦了。

三万两银子能不能修十里城墙,陈惇看来是绝对可以的,顾鼎臣在昆山加固城墙,把老废的城墙修地固若金汤,将昆山围地铁桶一般,抵御了倭寇的进攻才总共花了不到二千两银子,而当年工部给永定门城墙做预算,也是在十万银子左右,只不过之后上任的工部侍郎严世蕃以多种理由,将这个工程生生弄成了无底洞。

一个城墙就能从中渔利上百万两银子,何况皇帝的宫殿呢,西苑的宫殿用银累积到二千万余两,但陈惇在西苑里还是看到了好几处地方残垣断壁,没钱修整。

想起这事儿陈惇便问道:“下官在南运河坐船的时候,也看到从四川湖广之地运送来的大木料,合抱粗的樟木也是有的,怎么修宫殿的时候却没看到?”

方钝冷冷一笑:“你去蜈蚣街上的赵府看一看就知道了!”

赵府应该就是赵文华的府邸了,陈惇若有所思,却见方钝脸上懊悔之色一闪而过,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尴尬。

陈惇心中一动,他知道方钝是后悔说多了。虽然方钝这个老头子不是严党,但他也不敢惹怒严嵩,他背后议论严党发牢骚也可以,但他肯定是不想这话传出去的。

陈惇就道:“户部吃紧的事情,下官知道了,回去会跟徐阁老好好回话的,老大人宽心。”

方钝见他不提其他,不由暗暗松口气……自从李默因一言**之后,暗自警醒的人可不少,谁也不希望被抓住一句话而身败名裂,方钝最怕陈惇这种年轻人不知轻重,脑子一热胡说八道,给他带来无妄之灾。

最后方钝还把陈惇送出门外:“你应该也知道,咱们朝廷寅吃卯粮已经好些年了。国库里向来没有存银,能勉强维持就行了……”

陈惇从户部出来,没有立刻返回西苑复命,他觉着有必要去赵文华的府邸看看。

赵府所在的蜈蚣街在北京东城区,这条街道始建于元朝,南北长约800公尺,东西各有8条对称的胡同,整齐地排列在两侧,从外形看犹如一条蜈蚣,所以名“蜈蚣街”。因其地势中间高、南北低,如一驼背人,也名罗锅巷。

这条街巷的周边胡同里各种形制的府邸、宅院多姿多彩,是一处大富大贵之地,挤满了达官显贵,王府豪庭更是数不胜数,陈惇一路走过去,看到英国公府邸、成国公府邸,最后在景王府邸旁边,看到了赵文华的宅邸。

赵文华的府邸四门大开着,进进出出不少人,陈惇曾在运河上看到的砖石大料,正在若流水一般运送进去,眼见正大兴土木呢。

他再登高一看,赵文华的府邸流金幻彩,果然是这一片城区里,最豪奢富贵的,甚至还有高达数十丈的亭台阁楼,俨然人间仙境。

陈惇心中有数了,他再算了算日期,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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