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难言的沉默之后，麋鹿突然开始说起他的经历来。

“我还记得，我出生在一个不知名的山谷，那山谷不大，却有一个小小的湖，湖水很甘甜，尤其到了夏天，炎热的时候喝上一口，就能美美的睡上一个下午。”

麋鹿的目光悠然，嘴角不自觉挂起一抹微笑。

“我那时候还小，每天就跟着母亲在山谷里四处蹦跶，那山谷非常隐蔽，却又物产丰富，不用出谷，我们也能吃饱喝足，我的族长是一头三百年道行的妖怪，有些妖力，一年四季，永远不用担心豺狼虎豹，回想起来，那才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啊！”

麋鹿幽幽的叹了口气，随即话锋一变，道：“人类的圣贤有句话，忘战必危……”又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可能有些不恰当，应该用这句，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嗯，这就对了。”

“逍遥的日子久了，总会遇到些麻烦，也可能老天是公平的，给了你什么，就一定会收回些什么。”麋鹿的话有些啰嗦，还有些颠三倒四。

张博站在旁边，静静听着。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刚喝了一肚子甘甜湖水，趴在山谷角落一个树荫底下美美的睡着觉，突然山谷里一片恐慌，我的母亲惊恐的跑来把我藏到一个小山洞里然后不知所踪，我莫名的恐慌不安，山洞里很黑很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山洞外不时传来奔跑、停滞、惊恐的尖叫，还有狂风席卷的咆哮，我不敢出去……”

麋鹿沉默了。

张博猜到，这恐怕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过了半晌，麋鹿继续说：“我在那山洞里呆了整整三天，却好像过了三年，直到饿得实在受不了，我才心惊胆战的出了山洞，却发现，山谷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麋鹿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莫名的情绪，却不像之前那般中断，反而加快了语速，道：“我的母亲，我的族群，甘甜的湖水，一起居住的小兔子小麻雀，通通都没有了。”

“我一头小鹿，孤独彷徨的在山谷里发疯一样找了整整三年，翻遍了我能找到的每一个角落，同样是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再开始说话，因为没人和我说话，每天醒来摘几个果子，然后看着太阳，看着月亮，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足足三年。”

“忽然又有一日，又是一阵狂风大作，吓得我肝胆俱裂，连忙跑回藏身的山洞，小心翼翼的透着缝隙看着外面，一头双翼展开足有十丈的雕悬在半空，一双眼睛锐利的好像刀锋，我不过偷偷瞥了一眼，就好像被他发觉，我缩起身子瑟瑟发抖，等着不可知的命运，却没想到，那雕又似乎没注意到我，带着狂风呼啸离开。”

“我不敢在山谷里继续待下去了，在一个记不清楚的夜晚，我一路跌跌撞撞的离开了山谷，走向满是未知的世界，还好老族长教过我吸纳天地灵气的方法，我又自己摸索出了几个法术，这才在这残酷的世界保住了性命。”

麋鹿自嘲般的笑了一声。

张博依稀可以看到，一只刚刚成长的麋鹿，揣着几手半生不熟的法术，在这残酷的世界中跌跌撞撞，接连碰壁，艰难求生。

“幸运的是，有一天，我在一座林子里打盹，突然天上狂雷漫天，暴风强袭，这似曾相识的景象顿时唤起了我藏在内心的恐惧，只是这次却又不同，那天空巨大的阴影一闪而过，还没等我找到藏身之处，就听到一声暴喝，那声音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麋鹿古怪的看了张博一眼。

“那声音非常坚定，却又透着一股子青涩，那声音喊道‘妖孽休逃，你滥杀无辜，残害生灵，今日我易辰奉神庭诏命，定要将你明正典刑！’”

张博面色有些古怪，易辰，那不就是十年前陨落的易大人么！没想到和这麋鹿还有这般因缘。

麋鹿却没发现他的表情变化，叹道：“我抬头一看，赫然是一个银甲天将，按照你们的划分标准，那位易辰应该是巡天阶，他面容青涩，却能追着我连碰面都不敢的巨妖仓皇逃窜，你们天将的修炼，真是太容易了。”

“那易辰的天将路过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当时还年轻，不知道你们神庭的规矩，吓得连动弹都不敢，不过那天将却只是皱眉看了我一眼，就继续去追那巨妖了。”

“等那天将过去，我拔腿就跑，却没想到，惊慌中跑错了方向，一头撞进了天将与巨妖的战斗场所，幸运的是，巨妖已经强弩之末，很快便被天将斩了头颅，鲜血洒满长空，重重落下。”

“我当时已经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只记得那天将冷着脸对我说了句，天渊界规矩，滥杀无辜者死，让我把规矩记到心里，如有所犯，定斩不饶。”

“我当时吓得跪地求饶，其实根本没听到他说了什么，诡异的是，等天将离开，他说的话竟然一字不露的回想了起来，我看着那巨妖的尸身，突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激动喜悦。”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秩序的力量。”

“我们妖族天生地养，如我这般出生就有老族长帮着通灵开悟的，已是万中无一，更多的，都是懵懵懂懂，连自己都搞不清怎么开悟的，又族群杂乱，天敌处处，不像你们天兵，什么都有着系统。”

“一些大妖大怪还好，能够庇护自己的族群，一些小妖小怪，到死的那一天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死，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听起来好听，好像上天给了最大的公平，其实呢？九成九的人都归于尸骨，谁能活，谁不能活，根本不能自主。”

“从我遇到那名天将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一百年，这一百年中，我见过小妖被大妖欺凌，大妖被更大的妖杀害，只因为更合口味，看见的，体验的，无不是腥风血雨，残肢断臂。”

“有了妖力的妖怪，还是一群野兽，甚至更像野兽。”

“然后我开始深深的羡慕起你们人类来。”麋鹿深深的看了一眼张博，悠然神往。

“在我看来，你们人类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天性百态，人心千变万化，残忍的时候比野兽更野兽，仁慈的时候却简直如大地圣母，怜爱万物，却偏偏，无论残忍善良，无论勇敢懦弱，都能容纳进一副近乎完美无缺的体系之中，于是你们人才源源不绝，于是你们强大者比比皆是，于是你们一个修炼不足二十年的小道士，就能把几百年道行的妖精赶得到处跑。”

“我后来明白，这就是秩序的力量。”

“可惜啊……”麋鹿长叹一声，“你们人类族群统一，规模有庞大，天然就能建立起一套秩序，我们妖族种类千千万，自己都数不清，却矛盾处处，天敌遍地，别说秩序了，如果不是你们人类，恐怕早都灭亡在自己手上了。”

张博暗自惊讶，没想到这头麋鹿还有这般见识，地球上的洪荒神话中，妖族不就是毁灭在自己手上了么？

一个只知道掠夺强取，又不事生产的种族，就算一时强盛，最终也逃不过破灭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