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不是外人,我和你说点心里话,现在我这点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淡了,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去,见见爹妈,见见孩子,再把婉儿娶过门,也就心满意足了。现在挣得的功劳多少也算有个交代了。”
陈翔站直了身子,认真地盯着陈昂,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你怎么突然说出这么丧气的话,几封家书,不至于吧。”
陈昂坐到了陈翔方才写作的书桌前,伸手把玩着砚台,双眼没有和陈翔对视,而是不知道看向何方,只是怔怔地说道:
“攻城战那天,有不少肃慎骑兵摔下马来,被我们俘虏。其中一个俘虏,可能是肃慎部落里面的贵族吧,懂汉语,一直在骂。他说,我们口口声声说是礼仪之邦,自己占着温暖肥沃的地方,把其他人赶到苦寒之地等死。他说,他们想要学习我们的制度,建立城市,但是我们却不允许他们过上好日子,一定要让他们成为奴隶。他说我们是恶魔,是杀人犯,是会被长生天诅咒的恶人。他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老小。”说着说着,陈昂有些说不下去了。
“然后呢?”陈翔问道。
“没什么然后,虽然我是第一次从征,但也不是没杀过人,弱肉强食本来就很正常,我还不至于有妇人之仁,这话听过就忘了。后来那人被处斩了。只是,收到家书以后,知道自己的儿子出生了以后,我很开心。但是晚上就做噩梦了。我梦到我们攻破了赫拉山城,耀武扬威好不威风,我也梦到了那些死在我手上的家伙不敢找我,反过来去害我的孩子。我想去保护他,但是却发现人在辽东,根本来不及。我只能眼睁睁,眼睁睁……”陈昂说不下去了,只是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许久,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说:“季云,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太丢人了。哈哈,杨玄羽如果见到我这个样子,恐怕就不会想招我进神武军了。”
陈翔拍了拍自家二哥的肩膀,特别温柔地说:“二哥,不,这一点也不丢人。这说明,虽然你是一个万夫莫敌的当世豪杰,冲锋陷阵不畏生死的勇士,可你还有一颗赤子之心。你还是会去想善恶对错,还是会去想,自己做的对不对,杀得是不是该杀的人。你是在愧疚,不是在恐惧。或者说,你真正害怕的,不是那些死人的鬼魂,而是你的良心,你认为的罪孽。当你自己成为父亲的时候,你意识到了,你杀的那些人,他们也是某人的儿子,也是某人的父亲,也有人在家中等他们回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确实是虞公的弟子,也不愧是虞公的女婿。”
“可是虞公教导我,不要参与不义之战。”陈昂慢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二哥,讨伐肃慎,是正义之战。”陈翔无比坚定,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些话,本来就是忽都部落的头人歪曲历史,蛊惑人心的歪门邪说!不过是欺负肃慎人天性淳朴,素来相信部落头人,方才能够诓骗他们来抵抗我军。”
陈昂抬起头,疑惑中略带着些许期待,看向陈翔。
“二哥,我们姓什么?姓陈。陈姓,是武王克商之后,将帝舜的后人胡公封于陈国,以女妻之,后人以国名为姓。我们的一个姓氏,熔铸着虞舜和姬周两个氏族的血液。陈姓还有一个大姓,是洛阳陈,是当年鲜卑族的侯莫陈改姓而来。现在,谁说洛阳陈不是华夏士族?”
“夷夏之辨,夷夏之防,向来是以文化而非血液来分别的。夷入夏则为夏,夏变夷则为夷。如今华夏形成泱泱大国,靠的难道是杀戮和征服吗?论起杀戮和征服,我们胜得过匈奴,胜得过鲜卑,胜的过柔然吗?那样凶残而强大的势力,转瞬之间分崩离析。而华夏却一点点的生存壮大,绵延不绝,靠的是什么?是包容,是接纳,是和所有渴望更好生活的人共享文明的生活方式。所以,四方部族之中的开明之士认同这个理念,走出深山,走出大泽,和我们一起定居,通婚,共同生活。而少数顽固不化,被时代所淘汰的死脑筋,继续困守在山林,过着他们蛮夷的生活。是的,历史上很多部族都不存在了,可他们不是被灭绝了,但是他们的血液依然流淌在我们的身上,华夏不是一个以血缘为基础的民族,而是民族的共同体,是以文化为分野的民族。忽而都扭曲历史,把那些被族人淘汰的顽固者当做是杀伐战争的幸存者,这无非是挑动仇恨,维持他自己的地位而已。”
“至于说,为什么肃慎诸部走出深山,农耕立国之后,我们还要讨伐。那再正常不过了。因为我们已经视其为对手,想要一统之啊。大周对伪齐,何曾因为是同属华夏而手下留情?大争之世,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攻城略地份属正常。可大周吞并了伪齐之后,可曾屠杀我河北士人,可曾驱逐我河北百姓?没有啊,不照样是编户齐民,纳为子民。我们河北健儿不还是乐意为大周效力。若是将来我们征服了肃慎诸部,也定然如此。”
“说到底,如果肃慎部落的头人忽而都,真的为肃慎人好,那就应该以礼来降,归顺大周,尤不失封侯之位。可他为了一己私欲,歪曲故事,恐吓子民,竟然将肃慎部落绑上了和大周对抗的道路,致使流血漂橹,生灵涂炭,不可不说,罪莫大焉。”
“哈哈,你这说的。”陈昂原本有些低沉的情绪,现在也忍不住有些忍俊不禁了。“人家好好的头人,想当个开国之君也是正常的。你偏要人家不打仗就投降,那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所以啊,那些肃慎人都是为了他一己野心煽动的炮灰。如果你真的怜惜这些肃慎人的话,那就在战场上更勇猛一些,早点攻下赫拉山城,杀了忽而都,那肃慎人就能早点从他的蛊惑中清醒过来,早点过上安定平和的大周子民的生活。”陈翔侃侃而谈。
“酸,这话说得,真酸腐。你陈翔也说得出这种话啊。”陈昂大笑。“不过,这话我听得舒服。好了,信我送到了,话也说了,心里舒坦了不少。我得回去了。咱太原屯骑被安排到了城北的营地,监视北边山林的动静,战事结束前恐怕也不容易再见面了。你小子,悠着点啊。”
“知道了。”陈翔不耐地摆摆手:“二哥啊,你方才有一句话说的对。你的功劳已经够了,你也得悠着点,别动不动玩命。肃慎人的山林战和小范围厮杀不容小觑,你可别阴沟里翻船。要知道,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
兄弟作别之后,陈翔回到了书桌前,苦笑了一阵,无奈的感慨:我的好二哥啊,这忽而都固然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让自家部族流血牺牲。但和大周的朝堂,本质上又有什么差别?只是忽而都的谎言,我们身在局外,能看得清楚。朝廷的旨意,君王的教诲,我们身在局中,浑然不觉罢了。说到底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陈翔一时没有了继续写条陈的心思。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纸。
温沅的字迹,带有初学者生疏的笔触,但是一撇一捺格外认真。陈翔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想到了当初自己教她识字时的场景,不由地泛起了一丝笑意。
翔哥哥
你走了快一个月,我想试着给你写封信,看你能不能收到。
天气越来越冷了,家里都穿上了棉衣,我想你在北边,肯定更冷。想着给你捎一件棉衣,但是陈桐和我说,捎带不了这么大的东西。那你在军中可得多留心点冷暖,去那么远的地方,水土不服的,吃穿什么的可得留心了。
家里都好。听说你爹觉得天冷就不出门了,整日在书房读书。你的嫡母还是里里外外打理很好,时常还让人巡查一下庄子。战事开始之后,庄子里少了不少人,冷清了许多,但是总体上也还太平。我这些天也不出门,就在家里研究新菜。前几天试做了一道,我爹尝了都说好。菜名什么的不告诉你,你可以猜猜看,你回来以后我做给你尝尝。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事情。其实之前你也经常出去行商,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倒也没什么。可能是因为这次你是去打仗,我有些担心。吃饭的时候,会想,你有没有热食吃。休息的时候,会想,你有没有床铺休息;坐在哪儿无所事事的时候,会想,你会不会有危险。看来,我恐怕是闷坏了,脑子里都冒傻气了,想这些东西也帮不了你什么,还不如多做几道菜呢。
(重重的划痕,写得什么看不清楚)
翔哥哥,你等着吧,趁着这个冬天我会好好钻研菜谱。你回来的时候,我肯定变成了太原郡最厉害的厨娘。你回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一碗热汤,一道新菜在等你。你多保重。
陈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柔地将信纸折好,封起来,收入怀中。拍了拍自己的双颊,活动了有些麻木的手指,开始研磨起因为寒冷有些凝涩的砚台。
名缰利锁,看穿了又如何?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衣锦还乡,还不是得心甘情愿为王前驱?
现在,还远远不是休息的时候。无论是二哥,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