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为了维持军心士气,编造出来了突厥援军,如今没有肃慎人的阻隔了,一旦揭破事实,士兵,将佐,又会怎么看待统领大人?如此想来,倒还真不如轰轰烈烈的战死沙场,或者败局已定之时阵前自刎来得痛快一些。
杨玄羽似乎没有像王百祥那样,顾虑太多。他简单感慨一番之后,马上布置起军务,径直向西而行,去寻找之前约定好的“草原援军”。神武卫的士兵们也是颇为振奋,吃生肉、饮冰水、挨风霜、受惊吓的日子,终于要到尽头了。
然而,神武卫向西行军了一天一夜,一无所获。夜晚扎营时,杨玄羽依然笑着安抚全军。“想必是肃慎的动静太大了,吓坏了突厥人。没事,多走两天,自然就到了。”
当夜,正在宿卫的王百祥被杨玄羽召见了。
“你杀了我,抢了马,肃慎、突厥,想投哪里投哪里吧。“
杨玄羽躺在被褥上,面色蜡黄,神情萎靡,和白天威风凛凛的样子截然不同。
“统领你这是……”
“生肉,还是吃不习惯啊,肠胃有些受不了,拉稀了好几趟。”杨玄羽苦笑道。
王百祥有些愣神,那个刺击天下冠的杨玄羽,那个名将之子,天生神力的杨玄羽,竟然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怎么,有些失望吗?世事无常,公侯将相也不过是平凡人。时运不济,关公也有走麦城的时候。”杨玄羽说道:“现在死了,将士们还能念叨我两句好的,将佐们也能松一口气,想提前溜走的提前溜走,想要投奔异族的去投奔异族了,神武卫烟消云散,倒也落得干净。”
王百祥跪下来说道:“统领,请您在坚持一下,再忍耐一下,哪怕是为了您的家人,为了咱们神武卫这么多将士的家人,您也得勉为其难,再努力一下。眼下军营中人心浮动,全靠您震着。您一旦走了,咱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过几天,我就不再是震慑三军安定人心的大统领了,我就会变成诓骗将士自蹈死路的罪魁祸首。再说,强行震住有什么用,该散的,迟早要散。”杨玄羽惨然一笑,有气无力地说道。
王百祥沉默不语,只是默默磕头。杨玄羽长叹一声,不去理睬,只是反过身子睡去了。
就在这时,营中一阵喧闹。王百祥看向杨玄羽,杨玄羽躺在被褥上毫无反应,无奈之中,王百祥起身前去查问。片刻之后,王百祥激动地冲进了主将帐中。杨玄羽听到动静,扭头一看是王百祥,说道:“想通了吗?我的佩剑就挂在哪儿,用它吧,我比较……”
“将军,突厥援军来了,带来了补给和物资。”王百祥打断了杨玄羽的话头。
“什么!”杨玄羽掀开被褥,霍然起身,来不及穿上铠甲,拿起佩剑,快步出帐。王百祥连忙赶过去,为杨玄羽引路。
刚刚起身,杨玄羽身上的衣服还很单薄,但是他的心中火热。“没有事先约定,怎么会有人来支援。会不会有诈?可是就算有诈,要盘算什么呢?想俘虏我们,多等两三天我军自然崩溃,犯不着这么费事的。食物中下毒?连狗都知道不会随便吃外食,又有哪个将军会轻易让三军一同食用尚未检测的食物?”
杨玄羽想了很多,但是来到大帐时,心绪却慢慢平和下来了。只要有人来了,终归不是什么坏事。绝处逢生,真的是绝处逢生啊,莫非大周真的有天命庇佑?
这么想着,杨玄羽推门而入。
大帐中,除了听到消息赶来的将佐们以外,还有两个外人。一个突厥小老头,四十出头,衣物简朴但是很整洁。见到杨玄羽,习惯性的低头哈腰,显然不是主事人。
另一人穿着大周境内潞州特产的白绸长衫,脚下确实一双草原特有的布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最特别的,是脸上带了一张铁面具,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了顾盼有神的两只眼睛。
那个铁面人见到杨玄羽,不由得发出了一阵笑声,用流利的汉话说道:“鄙人何德何能,竟然有幸冠军侯脱靴相迎。”说罢,看向了杨玄羽还来不及穿鞋的一双光脚。
杨玄羽大笑,甩手将佩剑扔给了后面赶过来的王百祥,走上前去,用草原的礼节用力的拥抱了一下铁面人,说道:“看这装扮,您是突厥的右设,朴罗贵人吧。您的到来,解了我军的燃眉之急啊。我杨玄羽真的是感激的五体投地,别说是脱靴相迎,就算是让我跪迎,也毫不犹豫。”
铁面人笑着说:“冠军侯说笑了,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我朴罗哪里是言而无信之人。”
杨玄羽了然地大笑,和各位将领简单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便和朴罗借一步说话。
“我与贵人素昧平生,没想到,贵人不仅是雪中送炭,还为我缓颊。杨玄羽感激不尽。”杨玄羽陈恳地说道。
“哪里,我虽然未曾有幸结识冠军侯,但早已仰慕许久。之前东征时的劳军,本来应该是我部负责,后来临时被赣达硬生生的抢了过去。我手头的这些补给物资,也刚好是现成的。”朴罗笑着说,只是那笑声透过铁面,显得有些怪模怪样的。
“还有这等事情?”杨玄羽配合地说道。
“哈哈,将军心中肯定在想,这补给也是烫手啊,怎么忽然就撤上了突厥内部之争了?“朴罗调侃道。
杨玄羽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哪里,贵人雪中送炭,救我于危难之间,杨某自当尽力报答,只是杨某一介武夫,职权有限,对于突厥的情况也不了解,恐怕要让贵人失望了。”
朴罗哈哈大笑:“若是连郑国公最得意的儿子都是一介武夫,那天下还有英雄豪杰吗?再者说,为将者当识天文地理,通晓人心变化,知悉内外消息,方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突厥是大周最重要的友邦,几年前,两国还是兵戎相见,你死我亡。现在竟然已经是握手言欢,互通有无。突厥和大周未来的关系将会如何,影响着天下的安危,突厥的内情,大周的将军,怎么能够不了解呢?更何况,我当年可是听说,冠军侯的赫赫战功不少都是在突厥立下的,别人不了解,情有可原,您若是不了解,说不过去吧。”
杨玄羽默然。他当然知道不少突厥的内情,比如说,眼前的这位朴罗贵人,据说至今未满二十岁,但名义上确实突厥诸部里最有权势的数人之一了。当年突厥内乱,启民可汗追随着他的哥哥,毕始可汗,与其他兄弟相争。毕始可汗雄才大略,可惜不幸早亡,连其子嗣也大多夭折,最后唯一留下来的一位身份最低贱的小儿子,就是朴罗。作为兄长的唯一血脉,启民可汗让他统领原本属于毕始可汗的那些部族,但是听说不少族人很不服这位朴罗贵人。认为他柔弱虚伪,诡诈奸佞,是突厥人中的小人和奸贼。
“也难怪,你我交浅言深,身处两国,本来就有不少顾虑。更何况,大丈夫本来就应该坦诚相见,我却以铁面遮蔽容貌,确实有些不敬。”说着,朴罗徐徐解开机关,就要摘下铁面。
“其实,我在突厥的一切,说到底,也都是这张脸惹出的麻烦。”
杨玄羽怔怔地看着朴罗的真容,一个有些不敬念头一闪而过:
莫非,我大周还真有天命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