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开元二十一年,秋。
扬州,江阳县,庆年坊。
夜已经深了,一辆马车行驶在庆年坊的街道上。
此时坊内十分安静,马蹄和车轱辘与青石板路相碰发出的‘哒哒哒’声响,显得格外明显。
驾车的车夫是个中年汉子,他驾轻就熟地循着目的地驱使着马车前行。
过了没多久,马车稳稳地停在了一座府邸前面,中年车夫朝马车里轻轻唤了一声:“阿郎(老爷)、郎君,我们到了。”
车帘后面随之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嗯,知晓了。”
话音落下后不久,便见有两人先后掀开帘子,走下了马车。
方才说话的那人年近四旬,身高七尺有余,头上戴着幞头巾子,身上穿着青色圆领窄袖袍衫,颌下留着三寸美髯,此时眉目间虽然有些倦态,不过从面容上望去,还是能够看出年轻时应该也是位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
至于被车夫唤作郎君的那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倒是颇为俊俏,旁人若是仔细观察几眼,便会发现这二人眉眼间有很多相似之处。
中年男子名叫苏宗元,乃是如今的扬州司马,而那位年轻男子便是苏宗元的公子苏仪。
他们父子俩对望片刻,便径直往那座府邸的大门而去。
临近时,苏仪上前轻轻叩响苏府朱门上的鎏金铺首,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懒撒的声音:“这么晚了,是谁啊。”语气听着很是不耐烦。
苏府朱门开了一些缝隙,从里面探出一颗脑袋,借着月光,那人眯眼看清了二人的模样,倏地慌张起来,连忙将朱门打开,佝着身子,走了出去,一脸恭敬道:“小的不知是阿郎与郎君,小的……”
苏宗元抬手打断了那门子的话,淡淡问道:“夫人歇下了吗?”
“呃……”门子迟疑片刻,回道:“小的不清楚。”
苏宗元微微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身旁的苏仪,随后不再管那门子,径直往里面走去。
苏仪紧随其后。
他们穿过前院、廊屋、中堂、长廊、后花园,就在快要走到后院之时,苏宗元突然停下了脚步,鬼鬼祟祟地往里面望了几眼,仔细观察了下周围环境,随后小声对苏仪说道:“儿啊,快去瞧瞧你阿娘睡下了没?”
“我不去。”苏仪很快地摇了摇头。
“不去?不去老子揍你信不?”苏宗元举着拳头,吓唬起苏仪来。
苏仪偷偷白了他一眼,嘀咕道:“哼,就会与我凶,有本事去与阿娘这么说去,难怪外面皆传阿爹你是个老婆奴,耙耳朵。”
语声虽然不高,还是被苏宗元给听见了。
他微微一怔,呐呐说道:“老婆奴……耙耳朵……这是何意?”
片刻之后,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斜瞪了苏仪一眼,瓮声瓮气道:“听着可不像是好话啊。”
苏仪脸色微变,随即又换上了一脸无辜的表情,装聋作哑道:“孩儿也是昨日在酒馆听那些外地游侠说的,也不懂是何意啊。”
“是吗?”苏宗元突然赏了他一个板栗,没好气地道:“少给老子胡说八道,快进去。”
苏仪捂着脑袋,一脸委屈,正要与这个无良老爹据理力争之时,后院里突然走出一人。
随着那人的身影靠近,苏仪与父亲苏宗元也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是个穿着华美裙裾的贵妇人,年纪大概三十多岁,面容姣好,手里此时正拿着一根木棍,放在另一只手掌面上轻轻敲了敲,望着父子俩,一脸冷峻:“舍得回来了?干甚去了!”
“啊?”父子俩被那贵妇人猛地一喝,脸色刷的一下白了,顿时慌张无措起来,随后二人对视片刻,眼神似是在说:完了,被逮到了,怎么办?
那中年男子略一沉吟,换上一副笑脸,上前说道:“是夫人啊,这么晚了,还未歇下?莫非是在等为夫?”
那手里拿着木棍的贵妇人却是充耳不闻,冷声问道:“问你们呢,干甚去了!”
“呃……”苏宗元想了想,忽然拍掌惊呼道:“哎呀,夫人你说巧不巧,为夫与仪儿回府的路上,竟然碰上了崔长史,崔长史热情,说是他府上有个晚宴,便邀请为夫与仪儿一同前去,大家毕竟同僚一场,为夫百般推辞不得,便随着去了。”
苏宗元稍稍停顿,余光望向那妇人,注意着她的神情变化,见无异样,便接着说道:“未来得及差人与夫人通报一声,害的夫人为我们父子俩担忧,是为夫考虑不周了。”
苏宗元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颇为老道,显然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
身旁的苏仪偷偷望了一眼父亲,撇了撇嘴。
对面的贵妇人却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乜了一眼苏宗元,随后又将目光移向苏仪,问道:“仪儿,你阿爹方才所言,可有半点虚言?”
苏仪望着阿娘手里的木棍,眉梢微挑。
这根木棍可是大有来历,据说还是当今陛下所赐,号称赏善罚恶棍,可是一般都被阿娘用来教训自己与父亲了。
他望了一眼,便低下了头,想了半晌,还是选择了沉默不语。
若是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可就两边不讨好了。
身旁的苏宗元见苏仪一言不发的样子,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稍稍敛了敛神,笑着说道:“夫人此言差矣,为夫哪敢欺瞒夫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