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亨未有理他,几步走到燕青面前,沉声问道:“《三国演义》是你所书?”
“算是吧……”
“滚滚长江东逝水……那曲《临江仙》是你所填?”
“为了卖书……”
“一派胡言!“谢大亨皱眉怒喝,“诗词乃高雅之事,你与那铜臭牵扯甚么!”
燕青无语摊手,谢大亨便再次追问:”前日乐婉所唱《撷芳词》?”
“张姥姥找上门来,不好推辞……”
几句话一出,赵约雍和霎时明白了眼前状况,两人走上前来,身侧元随将刘一止等人挤到旁边,只留燕青直面三位老人。
赵约凝视燕青良久,目光深邃,他久居高位,身侧有元随相衬,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权势,普通学子与他对视,片刻后便会冷汗涟涟,不知如何自处,而眼前年轻人仪态淡然,神情自若,望向他的目光有好奇、有敬佩,偏生没有害怕的意思。他不晓得燕青已经猜到了是他,这是燕青第一次见到内监,目光中便多了一点点好奇,而史书记载杭州城破之日,知州赵霆弃城而逃,赵约却是直面反贼,大骂一番后遭贼人屠戮,此等老人值得敬佩。
想了想,燕青行出了来到这个时代最为规整的一个礼节:“可是赵使者赵公当面?小可姓燕,字浮生,过来看看热闹……”
“好!”
赵约重重点头,随后转头看向雍和,叹道:“瞎了老夫这双老眼……前日乐婉唱完《撷芳词》,老夫与你争论浮生到底该是何样人物,那时老夫是如何说的?”
雍和清瘦的脸上挤出笑意:“赵公说能写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句话的,必如你我这般历经世事,形容枯槁,心胸却要比你我高远无数……我当时笑言他又作出‘红酥手,黄藤酒’这般句子,想必也是为老不尊之辈……”
两人私下里的言笑坦然公之于众,略显风趣,略带自嘲,除了燕青面露苦笑,周遭无人敢接话题。赵约笑着再次说:“雍公,谁能想到,谁敢想,作出《三国演义》这般煌煌巨著的,写出《临江仙》如此高远之作的,竟是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后生!若非不信有人敢在此时欺瞒,老夫早令人打断了这小子的双腿!”
这话一出,谢大亨便笑着对燕青说:“后生家,方才老夫的问话,你此时若反悔,老夫保你无碍。过得片刻,若再有差池,你的双腿堪忧哦。”
燕青呵呵笑道:“诸公抬爱,小可的双腿……想来极少有人愿意跟它们过不去……”
……
风云阁门口自然不是长谈的所在,况且时间已至酉正,阁内的花评会也该开始表演了,赵约望着燕青,笑道:“随老夫上楼,坐在老夫左近,让老夫考考你,看看你能否保住双腿。”燕青方显迟疑,那赵约追问道:“怎么?”
自袖中取出请柬,燕青亮了亮,指指他们身后负责迎客的州学学生:“我拿的是陈宅经籍铺的请柬,照规矩该坐一楼的。”
“矫情!”赵约斥出两字,即便他身侧的元随也在嗤笑,以赵约身份,带多少人上楼杭州官府也不会说出什么。燕青赧然一笑,望望被挤在旁边的尤俊,又道:“我是与尤进士书籍铺的向美兄同行,第一次来,有他领着不觉心慌……”
“心慌?你是在为老夫说笑?”赵约看了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随后扫了一眼那边尤俊,尤俊忙不迭俯身行礼,“尤家书铺的小子?一起上楼罢。”说完再不理会燕青,唤上雍和、谢大亨径直走向二楼。
几步之后,他又回过头伸手招招宇文时中:“季蒙,你也在此?过来与老夫聊上几句。”
方才只顾燕青,赵约未有注意到宇文时中也站在此处,此时有元随提醒,他才反应过来。宇文时中的哥哥宇文粹中、宇文虚中均曾为官家近臣,他与这三兄弟也是熟识,前些日宇文时中抵杭,倒也登门拜会过他。
宇文时中举步跟上,走到近处,他们的谈话便传了过来,是赵约在问:“季蒙,你识得那所谓的浮生?”
“呵。”宇文时中笑了笑,扭头望了燕青一眼,“第二次见面。初六那日抵杭,与几位友人雪中游西湖……”
一帮人前呼后拥走上楼去,声音渐渐听不到了,想必那首《咏雪》片刻后也会被赵约知道。
赵约未走那会儿,门口处这边的状况已被楼内众人察觉,楼上楼下的探头探脑向这边望来,却无人敢刻意走向这边观望。此时赵约等人离开,一些人便朝这边挪步,向留下的人们打听方才赵约等人停留的原因。有些人朝着燕青指指点点,随后一声声惊呼响起:“浮生?”“浮生?”“浮生!”之类的词句。燕青无奈苦笑,不过既然来到这里,这样的状况自然全在意料之中,门口遇上赵约倒的确是出乎意料,原本拿了陈起的请柬,心想坐在一楼,能捎带看几眼张官人诸史子文籍铺的张鸣是何等模样,此时看来,已不可行。他想了想,偏头望向尤俊:“向美兄,我们也上去?”
尤俊拱手谢道:“多谢燕兄!”
燕青虽是随口一提,但若燕青今晚坐实了“浮生”的名头,他能得到的好处无法估量。而且有赵约那句“尤家书铺的小子”,逢年过节他便有了由头至赵府走一遭,不奢望见到赵约,但哪怕只是走一趟,其中的妙处无法言喻。
听他感谢,燕青倒是淡然:“在下尽量不让向美兄后悔。”
“怎会。”说着尤俊叫上刘一止等人,跟上燕青,紧随赵约留下的元随向二楼走去。
事情叙说复杂,但从燕青自我介绍至今,不过盏茶时间,期间宇文时中、谢大亨、赵约、雍和先后登场,官位渐高,权势渐重,几乎坐实了燕青就是“浮生”的事实。整件事目不暇接地在眼前发生,与宇文时中同行的刘一止、沈晦、欧淮三人目瞪口呆,恍恍惚惚的神色犹未散去,这时稍显失神地向二楼走去,偶尔拿眼角余光打量燕青,脑中盘旋的念头大抵一样:他便是浮生!这四时苑的账房便是浮生!期间对望几眼,眼神中交流的意思大抵相同:我等整日说三国,论浮生,岂知真佛近在身边!
可谁能想到有如此才华之人,会委身四时苑做一个微不足道的账房?
刘一止愈想愈恨,行走间忍不住狠狠掐了尤俊一把,尤俊吃痛,倒也反应极快,急忙伸手捂住了自家嘴唇,苦笑着望了望对方,无言以对。
——燕青未有明言,我岂能随意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