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的傍晚,肥义之子肥幼来到了邯郸的王宫,将蒙仲亲自送归肥义遗体这件事告诉了赵王何。
听完这话后,赵王何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浮现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痛心神色:“肥相他……他当真遇害了吗?”
肥幼黯然地点了点头。
见此,赵王何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一下子瘫坐在席位上,脸上亦浮现出几丝茫然与无措。
因为母亲惠后的关系,待赵何五六岁时,就被赵主父扶立为太子,但当时赵国的臣子们,绝大多数皆表示反对,说什么改立太子乃是国家动乱的根源,然而赵主父却没有听取。
而在这些反对的声音中,就有肥义。
据赵何所知,因为这件事,肥义当时还劝说了安平君赵成与阳文君赵豹二人,希望他二人出面劝说赵主父。
鉴于当时赵主父已在位十几年,期间渐渐收拢了权力,因此除非牵扯上绝对的利益冲突,否则安平君赵成亦不想与赵主父把关系闹僵,是故当时安平君赵成并没有采纳肥义的建议,倒是阳文君赵豹最后被肥义说动,二人纠集了一批臣子,向赵主父进谏。
只可惜,赵主父并没有听从肥义与赵豹的劝说,于是赵何继太子之位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最初的那段时间,即是赵何成为了太子,但也因此处于风口浪尖,因为肥义、赵豹等人,当时并没有放弃使赵主父改变主意这个打算,以至于赵何作为太子的第一年,他在宫中的地位反而非常尴尬,期间或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他母亲吴娃魅惑赵主父、污蔑王后韩氏与前太子赵章这件事。
其实赵何也必须承认,他母亲吴娃确实是一位有心计的女子,她见朝臣纷纷反对,便想出了一招计策,即恳求赵主父,让肥义作为赵何的老师。
当时赵何还不觉得,可随着他后来年纪慢慢长大,懂得的事物越来越多,他这才逐渐明白母亲的用意母亲是想通过利益交换,来瓦解反对他赵何成为太子的赵国臣子们。
而肥义,就是其中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只要能得到这位的支持,余下的那些赵国臣子,自然声势大减。
但事实证明,吴娃小看了肥义:肥义的眼界,使他一眼就看穿了吴娃的意图而他的正值,则并不接受这种权贵间的利益交换。
因此,哪怕后来赵主父出面,让肥义出任了赵何的老师,但肥义对待赵何,仍然是不冷不热。
说白了,即出于对赵主父的忠诚而勉为其难教导赵何,但刨除这一点后,肥义并不与赵何亲近。
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赵何八岁。
那时,八岁的赵何恭敬地询问肥义:“肥相,您对我如此冷淡,是否是因为我仍有不足之处?请将我的不足之处告知于我,我好将它改正。”
赵王何清楚记得,当时肥义愣愣地瞧着他,捋着髯须不说话。
半响后,肥义这才问道:“是王后教你的吗?”
当时肥义口中的王后,指的即是赵何的母亲吴娃。
那时在听了肥义的话后,赵何摇了摇头,如实说道:“母后只教导我要尊敬肥相您,而我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但我不明白,为何您对我始终是如此冷淡?难道是因为我母后的关系吗?近两年来,我也曾听说了一些传言,或有人指责我母后诬陷韩后与长兄母子,但我作为人子,却不能去说母后的不是,肥相,我该怎么做?”
在赵王何的记忆中,当时肥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响后这才说道:“做你该做的事,莫要去做多余的事。”
自那之后,肥义渐渐不再提改立太子的事,平日里除了处理国家政务,便是教导赵何,且他与赵何的关系,亦渐渐拉近。
随后,在肥义的影响下,阳文君赵豹等臣子,亦渐渐默认了赵何的太子之位。
也正是这段时间,赵国的臣子们逐渐倒向赵何,以至于前太子赵章的府邸,逐渐少了拜访问候的臣子也正是在这段时间,公子章与肥义的关系急剧恶化。
前几年,赵何的母亲吴娃过世,临终前恳求赵主父将王位传给赵何,赵主父同意了这件事。
在继位之后,赵何在赵主父的允许下,追谥母亲为惠后,但如何作为君主治理这个国家,赵何却感到十分惶恐。
他向肥义请教道:“肥相,国人都说,我赵国之所以日渐强盛,是因为有主父那样的雄主,以及您这样的贤臣。可是,我既没有主父的勇武,没有您这样的智慧,我该如何治理好国家?”
肥义笑眯眯地给赵何写了八个字:善纳忠言,从谏如流。
随后,肥义笑着对赵何说道:“昔日魏文侯称霸中原,难道全然是因为这位君主的才能么?不,他治国施政不如李悝、翟璜,行军打仗不如吴起、乐羊,他之所以能将魏国治理地那般强盛,那是因为他善于发掘人才,并且授予他们信任、愿意接受那些臣子的劝谏。……老臣以为,君主需要做的只有三件事,其一,掌管好名器其二,认清朝中的忠臣与奸臣,亲近忠臣、远离奸臣其三,赏罚分明,赏赐有功之臣,授予他们应得的待遇,并且处置不法与叛逆。……只要做到这三件事,就能成为一位被人称颂的明君,且国家也能因此逐渐强大。”
“肥义的意思是,君主并不需要过人的武力与智慧么?”
“呵呵呵,君主只要懂得明辨是非、明辨忠奸,善纳忠言、从谏如流,这就足够了。若君主的才能可以面面俱到,那还要臣子做什么呢?”
“呃……”
回想起当初的那些过往,赵王何的嘴角不经意地扬起几丝笑容。
可当他再睁开眼睛,看到此刻站在面前的肥幼时,他心中的那几分暖意,顿时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除了母亲惠后以外,曾经最支持他的老臣肥义,终究是被人害死,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无法再履行此前那份辅佐君上您至终老的承诺。
想到这里,赵王何的心中首次涌现强烈的憎恨,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肥相……是如何遇害的?蒙仲怎么说的?”他面无表情地问道。
听闻此言,肥幼拱手回覆道:“蒙司马亲自护送家父的灵柩到肥邑时,并没有解释家父的死因,而当臣质问他是否是被公子章所害时,他这才稍稍点了点头……”
此时,宫伯信期亦在一旁,听到这话后感慨说道:“想必是在沙丘事变的当日,肥相就已经遇害了……”
听闻此言,赵王何又惊又怒。
惊的是,当日若非肥义谨慎,没有将赵主父召见这件事告诉他,只身前往东殿赴会,恐怕就连他也已死在公子章与田不禋二人手中。
而怒的是,公子章居然丝毫情面也不讲,亏肥义曾经还教导过他。
在沉默了片刻后,赵王何对肥幼说道:“肥幼,肥相既已身故,肥邑的封邑,就由你来继承。……你放心,寡人定会向公子章讨回这笔血债,为肥相报仇,以慰肥相在天之灵!”
……
信期颇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赵王何,因为他感觉赵王何在说这句话时,眼眸中杀气腾腾,俨然是对公子章与田不禋起了杀机。
不得不说,这是曾经从未发生的事,此前信期从未想过,原来这位在外人口中性格懦弱的君主,有朝一日竟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肥幼感激地拱了拱手,旋即又对赵王何说道:“多谢君上欲为家父报仇,不过臣此番前来,其实并非是为恳求君上为家父报仇而来……”
“你想说的是……蒙仲?”
当提及这个名字时,赵王何的表情仍有些不自然。
论其中原因,无非就是在沙丘事变的当日,蒙仲的立场以及态度,让赵王何太过于失望,甚至是心寒。
“正是。”肥幼点点头说道:“因为家父的关系,臣与蒙司马有过几面之缘,臣以为,蒙司马念在他与家父有交情,在公子章与田不禋手中保护了家父的遗体,且亲自将其送归封邑,诚然是重情重义之人……”
“这话恕信某不敢苟同!”
信期打断了肥幼的话,冷笑着说道:“依臣看来,蒙仲将肥相的遗体送还,这只不过是他想留下一条退路罢了。哼!小小年纪,心计倒是很深。”
说着,他转头看向赵王何,抱拳说道:“君上难道忘了?当日臣等护送您前往阳文君的兵营时,正是蒙仲率领信卫军伏击了我等,还联合庞煖、公子章,击溃了阳文君亲自率军而来的援兵。……当时那蒙仲是如何对待您的?他丝毫不顾与君上您的情谊,率领信卫军进攻我方,毫不留情,将我等逼得只能逃入鸡泽,害君上您险些困死在鸡泽境内的沼泽,断粮断水、饥寒交迫……”
平心而论,当初信期对蒙仲的印象还是蛮不错的,并且,当他得知肥义有意将蒙仲培养为赵王何日后的左膀右臂时,他还抱持乐见其成的态度,甚至于对部下表示,蒙仲此子重情重义,值得深交。
可没想到,这位他以为值得深交的少年,却协助公子章起兵叛乱,险些将赵王何与他们逼死在鸡泽,尤其是当时蒙仲对赵王何的喊话视若无睹,依旧下令信卫军进攻他们,这让信期耿耿于怀。
听了信期的话,赵王何亦回想到了他在鸡泽所经历的那些。
不得不说,素来养尊处优的他,这辈子何曾落到那种田地?忍饥挨饿姑且不论,险些就死在鸡泽境内这话毫不夸张,若非廉颇夜袭了胡潜、彭质二将所率领的叛军,赵王何一群人或许就只能活活困死在鸡泽境内。
每每想到这里,赵王何便连带着蒙仲也恨上了。
可今日蒙仲亲自送还了肥义的尸体,这让赵王何对前者的态度又难免有些摇摆。
此时,肥幼皱着眉头开口道:“宫伯这话过重了。我与蒙司马来往不多,但我也曾与家父聊过有关于蒙司马的事,得知家父一直希望蒙司马日后能接替他辅佐君上……今日我见到蒙司马时,我感觉地出,蒙司马身处于公子章的叛军当中,这其中或有什么苦衷。”
“他对你说了?所谓的苦衷?”赵王何一脸患得患失地问道。
“呃,并没有。”
肥幼摇了摇头,讪讪说道:“我虽然开口问了,但蒙司马并没有解释,他只是勉强笑了笑,给了臣一袋赙金,嘱咐臣妥善置办家父的丧事,然后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