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猜测,只要他白起胆敢下令全军从东渡伊水,魏军绝对会在他们半渡之际立刻发动总攻,强行留下他秦军一半军队,围而歼之。
当然,他秦军也可以向西撤退,但问题是,此地往西,在雒水一带,还驻扎有万余魏军,只要稍稍阻挡他们一下,待等伊阙山一带的魏军赶到,他秦军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按照这么看,似乎沿着来路向北撤退才是唯一的退路?
但事实上,这条路线在白起看来却是最糟糕的,首先,这条路线先向雒阳方向撤退,然后西渡雒水,绕一大个圈,最终才回到位于韩军主营南侧的秦军主营。
途中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整整两三百里,倘若被魏军抓到他秦军撤离的准确时机,沿途发动追击,说不定他六万秦军通通都要死在撤退的路上。
哪怕魏军没有抓到机会,让他白起等人顺利跑了,魏军也能顺势强攻新城等到他白起率领六万秦军绕一大圈回到新城,黄花菜都凉了。
当然,这些只是关于撤退的想法,其实白起还可以继续与魏军死磕,毕竟伊阙山的魏军是几乎没有什么粮草的,除非韩军借粮,否则克日必定断粮,而韩军的粮草根本无法供养如今残存的至少十六七万联军。
因此白起寻思着,魏韩两军说不定会因为粮草的关系而自行崩溃。
就当白起在营寨兵帐中权衡利弊,思考着他秦军接下来的退路时,蒙仲已率领着小胜一场的四万魏军,返回了伊阙山一带。
迎接他们的,是伊阙山上下剩余两三万秦卒发自肺腑的欢呼声。
这些败卒为何而欢呼?是单纯因为同泽击败了强大的秦军么?当然不止,他们是为了自己终于看到了活命的希望而欢呼。
见此,魏将窦兴很不高兴地冷哼了一声,因为他很清楚这帮魏军败卒究竟是为什么而欢呼。
不过蒙仲倒不在意,毕竟怕死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他也怕死,害怕自己死后母亲、妹妹、妻子孤苦无依。
想到这里,他私底下宽慰窦兴道:“窦司马就莫要计较了,眼下我军唯有上下团结一致,才能扭转胜败。”
窦兴闻言点点头,命士卒将公孙喜的尸体与头颅带上来。
跟魏青、费恢、郑奭、蔡午等军司马差不多,窦兴对于蒙仲还是心存几分敬意的,毕竟蒙仲今日这招精准抓住秦军虚弱期的败军反制,可谓是一下子就盘活了伊阙山一带六七万的魏军,假若没有蒙仲献出这个计策,他六七万魏军恐怕难以逃脱被秦军杀到全军覆没的结局。
片刻之后,蒙仲、窦兴、魏青、费恢几人将公孙喜的首级与尸体来到了假帅公孙竖面前。
看到几十年的老兄弟竟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公孙竖不禁老泪纵横,用颤抖的语气说道:“将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老夫。”
见此,蒙仲便将此战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公孙竖,并在最终带着几分遗憾、几分愧疚说道:“假帅,以当时的情况,在下实在没有办法解救犀武”
听闻此言,窦兴、魏青、费恢等人亦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怪你,不怪任何人,要怪就怪他自己。”
半响后,公孙竖长长吐了口气,勉强平复地心情,满脸苦涩地说道:“是他不肯听良劝,导致兵败身亡,还险些令我十八万魏军全军覆没”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地上公孙喜的尸体,不忍地撇开了头,吩咐自己身边的近卫道:“来人,先将犀武的遗体搬到营内,叫人细心将尸首缝补。”
“喏!”
几名近卫抱抱拳,一个抱起公孙喜的首级,两个抬起公孙喜的尸体,离开了诸人的视线。
看着这几名近卫,蒙仲忽然想到了公孙喜的近卫公孙度,从昨晚他与公孙喜分道扬镳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公孙度,想来在公孙喜遭秦军抓获的期间,公孙度已战死在沙场上。
想到这里,蒙仲微微叹了口气,感慨战场上人命贱如草芥,指不定什么时候,你所熟悉的人就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甚至于,连尸首都找不着。
“蒙仲,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在平静了片刻后,公孙竖询问蒙仲道。
见此,蒙仲抱了抱拳,正色说道:“在下猜测秦军多半会选择撤兵,是故今日放弃强攻营寨”
“你的判断没错,接着说。”公孙竖点了点头。
“喏!”蒙仲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在下对秦军的策略,无非就是趁其撤兵之时予以追击,为此,在下已拜托郑奭、蔡午两位军司马以麾下军队重新驻扎于伊水西岸,只因为切断秦军东渡伊水、逃往香山,倘若秦军仍执意选择这条路线,我军便可以半渡而击,最起码能留下秦军一半兵力”
“唔。”公孙竖认可地点了点头:“倘若能强行留下秦军一半兵力,这场仗我方总算是稍微能挽回些劣势”
说到这里,他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问道:“蒙仲,如何追击秦军,老夫相信你的才能,就不过问了,眼下我军面临着一个难题”
蒙仲闻言说道:“假帅指的是军粮吧?”
“唔。”公孙竖点了点头,说道:“你麾下的佐官乐毅,老夫已询问过那名年轻人,他告诉老夫,你等山营内的存粮早已告罄,前两日问韩军讨要的粮草,此刻亦所剩无几对此你有何对策?”
蒙仲想了想说道:“此事在下已经考虑过,可使士卒们在伊水上游筑造水坝,既能蓄水捕鱼,充当口粮,又可防备秦军试图东渡伊水若秦军胆敢强行渡河,我军只需毁坝放水,便可重创秦军。”
“不错的计策。”公孙竖点点头,但旋即又抬头说道:“但筑造水坝、蓄水捕鱼,不足以养活伊阙山一带我六七万魏军士卒哪怕老夫已下令收集战场上的死马、伤马,割肉作为口粮,亦远远不足因此老夫觉得,有必要去一趟韩军的营寨,与暴鸢当面商议此事,希望韩军可以再给我军一些粮草蒙仲,你跟老夫一同前去。”
蒙仲当然明白公孙竖把他带去做什么,无非就是让暴鸢认识一下他,双方彼此好有个配合,莫要再向先前那般各自为战,以至于三十万联军非但没有战胜十余秦军,还险些被秦军所击败。
“喏!”
蒙仲抱了抱拳说道:“且容许在下先安排一下部署。”
说着,他便对窦兴、魏青等军司马做出了安排:“窦司马,在下恳请你接下来驻军于伊阙山的西北侧,一方面防止秦军向西逃亡,一方面尽快派人联系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他二人麾下至少仍有万余兵力,可替我军切断秦军往西逃奔的路线。至于魏司马与费司马,两位且驻守山下的防线,紧紧盯着秦军的一举一动,若秦军有撤退的迹象,即可出击追击,务必要咬住秦军的尾巴,不可令其逃脱。”
“明白!”
“包在我等身上。”
窦兴、魏青、费恢等人抱拳领命。
不得不说,若换做在以往,这几位军司马绝不会如此听信蒙仲这等尚未弱冠的少年的命令,只不过,这次蒙仲确确实实是拯救了伊阙山一带六七万魏军。
看到这一幕,公孙竖惊讶之余,心中暗暗点头。
在徒步前往韩军营寨的途中,公孙竖对蒙仲说道:“据老夫看来,你已逐渐被窦兴、魏青等军中的司马所信赖,老夫便推荐你担任假帅”
蒙仲愣了愣,连忙说道:“假帅不必如此,只要假帅肯信赖在下”
“你听老夫把话说完。”
公孙竖压了压手,继续说道:“我啊,其实并不懂什么兵事,只是凭着与犀武的关系,才有如今的地位,假若没有你出现,那一晚,我恐怕亦只能听从犀武的指示,联合韩军共同抗击秦军,最终落得个兵败身亡,十万河东魏军尽皆全军覆没的下场蒙仲,你知道河东军的覆亡意味着什么么?”
蒙仲想了想,谨慎地说道:“意味着秦国或会进攻河东?”
“这是必然的。”
公孙竖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秦国素有踏足中原的志向,此前是犀武驻守河东,才使秦国稍有顾虑,如今犀武不在了,而我河东军亦折损过半,纵使这场仗联军能击败秦国,秦国多半亦会再次组织兵力,进攻河东!河东乃我魏国殷富之地,若失去那片土地,我魏国必将元气大伤。”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蒙仲的肩膀,纵使因为公孙喜的死倍感悲伤,但仍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老夫知道你很有才华,但你太过于年轻,且此前在我魏国无甚名气但假如你能代替犀武在这场仗击败秦军,老夫便能举荐你为河东守。老夫相信这对于我河东来说是一件好事,而对你来说,也绝非是一件坏事,考虑一下。”
这有什么值得考虑的?这简直就是惊喜啊!
魏国的河东,那是魏国的半壁疆土,若能成为河东守,这就意味着已成为魏国举足轻重的人物,这对于稳固魏宋之盟极为有利。
“多谢假帅!”
“先别急着高兴。”公孙竖笑着说道:“此事得经过大王的认可,再者,若你此战不能战胜秦军,老夫可不会在大王面前推荐你。”
战胜秦军么?
蒙仲有些兴奋地舔了舔嘴唇。
在他看来,眼下魏韩联军与秦军双方互有优劣势,接下来就看彼此如何使计用诈,让己方获得更大的优势。
有机会的!还有机会扳回劣势,战胜秦军!
蒙仲暗暗想着。
于是在前往韩军营寨的途中,蒙仲一言不发,思索着击败秦军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