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泰想发火,强行忍着,面色憋地涨红。
没办法,眼前这位年轻人论辈分是他的叔父,礼,不可废。
他只能睁着睛圆的双目直视着蒙仲,借此表达心中的强烈不满。
注意到田泰的神色,蒙仲笑着安抚道:“好了,二公子,在下只是确认一下而已,田章兄无论在不在军中,事实上这场仗,贵国都已经输了……”
听到这话,田泰皱了皱眉,心中很不服气。
诚然,以他的能力,或许确实无法击败眼前这位小叔父,但倘若是他的父亲田章,则未必不能取胜吧?
可一想到当年父亲确确实实被这位小叔父于逼阳迫退,田泰纵使心中不满,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蒙仲显然是注意到了田泰脸上的不服气之色,闻言笑着说道:“我素来尊敬令尊,但令尊亦有力尽之时……二公子何不仔细想想,为何我此刻会在宋国,且如此镇定自若呢?”
听到这话,田泰稍稍愣了一下,看着蒙仲若有所思。
的确,这件事确实让他很纳闷,传闻这位小叔父不是跟随赵国的奉阳君李兑讨伐秦国,正于秦国的西河郡跟秦国开战么?何以……
难道……
心中微微一颤,田泰感觉自己好似隐隐猜到了几分,面色稍稍变得有些难看。
他心说,难不成秦国战败了?或者说,秦国又一次与魏国言和了?
前者的话,田泰以往很难相信,毕竟秦国是当世最强盛的国家,但考虑到这次由五国军队讨伐秦国,秦国示弱请和,倒也并非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至于秦国又一次与魏国言和,这可是有先例的,前几年他齐国第二次攻伐宋国时,秦国与魏国不就是在进行宛方之战的期间戛然停止,然后双方握手言和一起支援宋国么?
仔细想想,这第二个猜测,可能性要比第一个猜测更大。
看着变颜变色的田泰,蒙仲忽然正色说道:“二公子,以下这些话,是看在令尊是在下师兄,而二公子又唤在下一声叔父的情分上……回匡邑吧,二公子,待回到匡邑后,告知你长兄,召集族人、守好封邑。你可以安心,日后我也会派心腹军卒前往匡邑,力保你匡邑田氏一族不受齐国之祸的牵连……”
“……”
田泰闻言起初一愣,继而双目微微睁大,他急声问道:“叔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蒙仲思忖了片刻,显然是在犹豫是否要将真相告知眼前这位大侄子,毕竟田章对齐国忠心耿耿,蒙仲并不怀疑眼前这位大侄子同样对齐国抱持忠诚,说不定会偷偷将真相禀告于齐王田地,叫齐国能提前做好准备。
说实话,就算齐国提前得知,蒙仲也不认为齐国能够逃过这次劫难,更不认为齐国能有办法破解这次危机,毕竟主导这次齐国危机的国家,像秦国、魏国、燕国,都有着各自坚定的战略目的。
秦国是为了转移魏国的注意力,魏国主要是为了示好于宋国、示好于他蒙仲,燕国则是为了报复齐国当年将其覆亡的仇恨,简而言之,这三个国家都不是轻易会被齐国使者说服改变决定的。
刨除纯粹混个脸熟的韩国,赵国是齐国唯一有机会策反的国家,但在秦国、魏国、燕国三者的威胁下,赵国怎么敢在这种情况下背弃诸国、帮助赵国?
换而言之,秦魏韩赵燕五国伐齐,这已经是齐国注定的命运,纵使齐国提前一步得知这件事,也无法做出改变,因此此刻蒙仲告知田泰真相,哪怕田泰回去后立刻上禀临淄,其实也不要紧。
主要就是这个消息由宋国这边传开,隐约有点利用五国联军的意思,名声上不太好,再者嘛,事情未到最后,蒙仲也不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当然更倾向于五国联军攻入齐国土地时,齐国才刚刚得知这件事。
想到这里,他对田泰说道:“二公子,令尊与我,多年以兄弟相称,且我二人又同拜入孟子门下,情同手足,在涉及利害关系的事上,我不会与二公子说笑,更不会坑害你父子兄弟,相信我,回匡邑去,召集族人、聚拢邑兵,无论日后临淄以什么名义要求你父子兄弟参战,都莫要干涉……只要你父子兄弟几人待在封邑不出,我可以保你匡邑田氏一族安然无恙。……其他的,恕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听着蒙仲正色的讲述,田泰面色大变,他隐隐能够听出,他齐国即将面临一场灭顶性的灾难,否则眼前这位小叔父不会如此严肃地劝说他返回匡邑,好好守住匡邑,莫要参合齐国的事。
可……
看了一眼面前的蒙仲,田泰心中微动,低声试探道:“叔父与家父多年兄弟情谊,在下自然信得过叔父,只是叔父这般言简,实在很难令在下……您也知道,我不能因为叔父的一句话,就抛下在军中的职务返回匡邑,除非叔父你说出什么具体来。”
“呵。”蒙仲闻言笑了笑,说道:“我已经透露地够多了,相信以二公子的才智,多多少少也已经猜到了几分……不错,我可以直白的告诉二公子,齐国即将迎来一场灭顶之灾,但其中具体,恕我不能再透露。毕竟这是齐王的事,与你匡邑田氏一族无关,是故,二公子也就莫要再用话套我,二公子只要记住我的劝告,便能保你匡邑田氏一族无恙。……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也该回去了。”
说着,他站起身,此时对坐的田泰亦立刻站起身来,拱手相送:“叔父慢走。”
听到那一声叔父,蒙仲着实感觉有些好笑,但旋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回头叮嘱田泰道:“二公子,我知道你方才多番试探,是为了从我口中探听消息好向齐王禀告,但我劝你莫要那么做,齐王田地此人,为人刻薄,记仇不记恩,你若将你一知半解的情报告知齐王,齐王必然惊怒而追问于你,介时你说不出什么缘由,反而会让齐王记恨,甚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我劝二公子还是装作不知,先送个信给匡邑,让你兄长做好准备,至于二公子,则在适当时候离开齐军即可……这不是什么为了击败齐军而设下的诡计,我宋国的军队接下来不会对齐军发动任何的突袭,只会在齐军大举撤离时随军掩杀,请二公子务必要在齐军大局撤离宋土前,离开军队。……切记、切记。”
……这种事,就这样直白告知于我,真的好么?
田泰惊得说不出话,他感觉蒙仲似乎非常笃行他齐国的军队一定会从宋国的国土上仓皇撤离。
但不管怎样,蒙仲为他着想的那份情谊,他却也感受到了。
他拱拱手正色说道:“叔父的话,小侄记住了。”
目送着蒙仲离开,田泰怀着诸般心事返回吕邑齐营。
他刚回营中帐篷,田达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询问道:“二公子,此次去见那蒙仲,情况如何?那真是蒙仲么?”
田泰想了想说道:“蒙仲虽与家父多年兄弟,但事实上我并未见过他,不知他真正相貌如何,不过,今日我见到的蒙仲,目测二十余岁,极具气势,想来应该是本尊了。”
“若人假冒,又岂敢直言约见章子呢?”田达点点头,旋即又问田泰道:“不知他与你聊了些什么?”
田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如实相告:“他先用话诓我,问我父亲的身体状况如何,我虽有防备,但还是无奈被他蒙骗,不经意间透露了家父卧病在榻这件事……随后,他劝我返回匡邑,说什么我齐国即将迎来巨大的灾难,让我离开军队,回匡邑自保。”
田泰闻言皱起眉头:“蒙仲此人,用兵狡诈多计,他的话不可全信,但他与章子同为孟子的弟子,与二公子确实有几分情分在,我寻思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欺骗二公子……我齐国的灾难么?”
看着嘀咕念叨的田达,田泰问道:“达子,依你之见,那蒙仲所指的灾难会是什么?”
听到这话,田达长长吐了口气,神情有些郁闷地说道:“最坏的结果,莫过于秦魏两国又一次握手言和,联合一致支援宋国,对抗我齐国……你也知道,去年大王听取苏秦的建议,背弃了与秦国的盟约,号召诸国讨伐秦国,秦国焉能心中不恨?……该死的苏秦,章子说得对,这厮绝对是不知谁人派来祸害我齐国的内奸,奈何大王对他言行计从,实在可恨!”
说罢,他抬头看向田泰,宽慰道:“二公子不必惊慌,倘若秦魏再次言和,援宋抗齐,你我退守郯城即可,大不了退入莒城,不必过于相信蒙仲的危言耸听。”
话虽如此,但田泰还是能从田达的眼中看出浓浓的忧虑之色,他知道这是田达在宽慰他,是故识趣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达子。”
田达离开后,田泰躺在帐内的草榻上辗转反侧。
他能看得出田达方才言有未尽,显然对秦魏两国再次握手言和、援宋击齐而抱有强烈的忌惮,但……这真的就是那位小叔父所说的,关于他齐国的灭顶之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