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阁楼上的幽灵
瑞特丁沦陷后第十年。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神甫的女儿”旅馆还是和往常一样是松鼠街第一个开门的铺子。这里的老鸨蕾麦娅不过四十多岁,有着壮硕的体态和健康的铜色皮肤,她常常会被误认为是一个体型走样的南岛混血女人,其实这个纯血德诺里亚女子不过是因为多年的风吹雨淋和过度劳动而成了这个模样。
她打着哈欠,默默地扫开地上堆积的晚雪,眼睛却已经在不断搜索街上潜在的男性顾客。匆匆而过的塔斯罗尔德帝国商人、穷酸的抄书吏、阔绰的艾尔巴飞地游侠、以及贼眉鼠眼的法庭士兵,虽然他们身份各异,但男人们都有着同样的生理需求。
在奥蒙特巨墙以西,开设妓院春楼从来不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相反,这在一些贵族的口中却是一件“值得鼓励的”、“卓越的”工作,仿佛那些青楼女子正是德诺里亚人民的优秀文化。十几年前,当瑞特丁城成为一个激进的反独立国自由城之前,蕾麦娅和丈夫就带着她的四个孩子从南方来到此处定居,四年战争过后,这一家就只剩下她了。
战争让她失去了很多,也让她收获了不少。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那家“旅馆”,女孩们已经起了床,送走了过夜的客人,像一群山雀一样挤在镜子前往脸上补胭脂了。
她们都是战争时期失去双亲的孤儿,但也并不只有那一场战争的受害者。在独立国东北部和南部,反抗护国主威科隆的战火几乎覆盖了整条冷原河流域,占据着自由城市的执政官们无时无刻不在做着零星的抵抗,军事冲突的规模并不大,但也足以为独立国各个大小妓院或黑作坊提供充足的劳动力。
比起让这些从战争地带流亡而来的女孩子们做有报酬的妓女,总好过让她们被作为俘虏卖到巨墙以东去,这是一个中年妇女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每每离开瑞特丁,从东部出城,沿着鹿角大道一路审视难民乞丐们,从中挑选面目姣好的女孩并将她们带走,用几个价格不菲的纹翡翠作为补偿交给她的父母——如果她有父母的话。难民们总是很乐意接受这笔意外之财,顺便甩掉作为负担的子女。
之后,蕾麦娅会把她们带到“神甫的女儿”里来,认识她们的新姐妹,这些女孩大多很热情,她们的热情也会感染新人,很快便会打成一片。
等这些新人成长到迎来初血的年龄,蕾麦娅便会让她们与客人过第一夜。此后,有的女孩会红着脸接受,也有的哭闹着不许,但最终——虽然并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自愿——她们会习惯。
有幸运的女孩能在一晚上找到她们的真爱,蕾麦娅非常乐意把这些姑娘交给善良的男子,她对瑞特丁本地男子有着特殊的好感,而且这样的好感时常应验,很少有女孩子会哭着跑回来控诉男子无情的。这样的情况很少,确实很少。
但在这些孤儿中,有一个人是例外。
蕾麦娅扫完了地上的雪,土夯地上还是湿漉漉的,偶尔有进城的军车,那些高大的银灰骏马上骑着脸望向天的傲慢骑士,还不知道自己的披风末端被马蹄溅起的泥水弄出了些许新奇的图案。
她并不在意这些人,她只顾着放下手中的扫帚,用那对忧伤的褐眼看着自家阁楼。
“幽灵”是“神甫的女儿”里大多数姐妹对阁楼上那个男孩的称呼,他通常足不出户,整天把自己关在那上面看书。在这个大家庭中,他属于年龄最小的那一批孩子里的,但他却是“神甫的女儿”最早的成员。
蕾麦娅每天会定时把三餐送到阁楼的门前,然后在餐后定时把餐盘从原位收走,她偶尔去磨坊打酒或者在乡下的田里去收获甜菜的时候,遇到行脚的卖书人便会买下几本带给男孩。虽然蕾麦娅不怎么识字,但她认为自己还是很有眼光的,因为每次那些卖书的先生都会夸她有眼光。
“女孩们,睡得怎么样啊?”她走进旅馆,笑着调侃那三个刚来不久的孩子,这时,她们正在叽叽喳喳地边用早餐边聊天。听到蕾麦娅的声音,有个名叫马蒂的女孩立刻红着脸不说话了,其他孩子则憋着笑。
见她们沉默不语,蕾麦娅哈哈大笑,然后给她们一人又端了一杯麦酒。
“快打起精神,马上要去招呼客人啦!”
“哦,对了,端两块面包和一块培根到阁楼上去,别忘了果汁和话梅酱。”蕾麦娅指挥着这里的大姐多丽丝,她懒懒地举了个手,走到吧台后去了。
“呐?妈妈?‘幽灵’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马蒂突然问道,“我从没见过他呀。”
“他从四年前就不下楼了,我只见过他几次。”多丽丝端着餐盘走出来,“是个很可爱的男孩。”
“欸欸?我想见见他!”另一个新来的女孩埃尔塔立刻来了兴致,但其他女孩立刻不说话了自顾自地用餐。
“最好被那样,他脾气很不好,他会把你赶出来,我们以前去找他的时候,闯进去看了他的书,他气得用房间里的鸡毛掸到处打人。”三姐克莉丝摊摊手笑道。
蕾麦娅没有说话,她也跟着多丽丝爬上三楼,多丽丝把早餐放在楼梯口前自顾自地走了,而蕾麦娅则上去敲了敲门。
“艾斯,有新来的姐妹,你不想见见吗?”她唤着‘幽灵’的名字。
十年前,当德诺里亚军攻入城内时,蕾麦娅眼睁睁地看着德高望重的巴拉斯执政官被四个佣兵用马拖着,在圣广场绕行一圈,那个可怜的老人当场就死于颈部的致命撞击。
不幸的是,蕾麦娅的丈夫和两个儿子也是瑞特丁城防卫队的成员,她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死的,当男人们在坚守最后的城区的时候,她正带着小儿子和女儿躲在圣广场的人群中瑟瑟发抖。
那个时候,她望着燃起烈火的特列朗门,啜满眼泪地向天父祈祷城市不会被攻陷,当独立国的灰衣铁军如潮水一样涌入广场的时候,她知道天父并没有站在他们那一边。
人们哭号,散退、倒地,到处是血。混乱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递过来一个篮子,她身上都是血,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什么。
蕾麦娅还没反应过来,那女人就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逃开了,后来……后来蕾麦娅有点记不清了,可能她逃进了一栋被抛石机炸开的房子的地窖里,也好像被一个赶来的法庭骑士用战锤敲碎了脑袋。她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篮子里是个孩子,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
后来进城的独立国将军下令不允许杀害平民,那些从广场屠杀中逃出来、挤在老圣树荫蔽下的人们才得以回家。
她为男孩起了艾斯这个名字,这是蕾麦娅贫乏的词汇量中能找到最高级的词汇。她丈夫生前总是说,在阿尔潘以外的世界,有一个国度没有杀戮和战争,国王热爱子民子民也尊重国王,过着美好而富足的生活。她记不得完整的名字了,不过用她的家乡话来说,那个名字的前三个音节就是这样。
而现在就算在旅馆里,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也寥寥无几。
“……早安,蕾麦娅。”沉默许久,里面传出一个男孩的声音,
“早安,你不下来看看吗?”
“我还有事要忙。”
“你能有什么事?”蕾麦娅奇怪地问,“别考验我的耐心,小子。”
……
不久,门开了。
蕾麦娅看到的,是一个头发已经长到腰际的精灵一般的孩子,他忧郁的眼睛和头发一样是淡蓝色,在微弱的光线中把象牙色的肌肤都映照成了紫色。他穿着松垮垮的衣服,一直拖在身后。
“噢,好吧,我承认,你比你的姐姐们还可爱,艾斯,快下去吧,你这样没人会喜欢你。”
蕾麦娅是唯一能得到艾斯欢迎的人,这个总是喜欢独处的家伙每每在夜里大家都睡了的时候才会从阁楼上下来,打一桶冰凉的水回房间,过会儿又拿去倒掉。
蕾麦娅无法想象这个男孩是怎么忍受在冬天也坚持洗冷水澡的,毕竟他那副弱不禁风的身板看上去真的很惹蕾麦娅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