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队的香樟树挡下大半路灯的光。昌云看见吉遥时,她正蜷成小块儿,浑身僵硬的缩在车轮边,死死抱着脑门,全部肌肉干直拉扯,凝着风干牛肉般的劲,身子轻晃。
没有声音的疼最让人心慌。
昌云跑过去,胸口猛抽:“吉子?”她轻轻喊。
额头正疼,撞上电线杆的地方又热又烫。
后跑过来的昌妈急得原地直转:“哎哟你说这孩子也不看着路……撞坏没?肿了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昌云扶着吉遥肩膀,左瞅下望,心疼的说不出话。
昌妈在一边拧眉碎碎念:
“唉,你们这一代的小孩儿,就是毛病太多。”
“你说说,走路看路,心平气和,哪个做父母不是从你们小念叨到大?”
“无论是生活能力还是专注力都太差。”
“这么大根电线杆怎么就看不见……”
昌妈的牢骚滔滔不绝。
昌云疼惜的摸摸吉遥脑后的短发,后槽牙渐渐紧合,脸颊上映出一道隐忍的力气。
她真的一点没变。别人的妈妈见到孩子摔倒,无一不焦急惊慌赶紧关照,可她昌云的妈妈,从来都只会先狠狠的骂她,再嫌弃的上前扶那么一把。
吉遥始终没吭声。昌云忍了又忍,没忍住,回头,语气冰凉:“妈,你先上去找找药。”
昌妈不放心:“我看还是去医院吧,别猛地一磕磕坏了——吉遥,没事吧?你说说这还没进屋就把头给撞了——”
昌云蹲着往前挪一步,虚虚抱住吉遥,突然就说:“你上去,行吗?”
昌妈一顿。
昌云扭头,直直看着她,毫无感情可言的双眼在黑暗中冒着寒气:“如果严重我直接带她上医院,你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先回去吧。”
吉遥晕着,但她还是听出昌云情绪里的激烈,她慢慢伸过手去抓她,低声说:“跟妈妈好好说话。”
昌妈愣在原地,昌云说完,扭身不再看她。
稍许,凉风过面,昌妈脸色发青,许久,低声道:“那我先上楼了……吉遥,不舒服就说出来,阿姨上去给你找药。”
吉遥发出一声低沉隐忍的回应,感觉昌云掌心滚烫,怕她担心,低声安慰:“我没事,缓缓就好。”
不一会儿,周身静了。吉遥露出半只眼睛,眼底有疼化成的水光。昌云摸着她脖颈,声音轻轻:“还好吗?”
吉遥鼻音满满的嗯一声:“寸着了。”
昌云蹲在她身边,哄:“我看看。”
吉遥捂着脑门,声音又小又颤,跟掺了水一样:“这怎么能有电线杆呢……”
本来只是想赌气开个玩笑,结果差点把脑门撞到开花。
呸!真是死绝的运气!
昌云被她湿湿软软的声音搅的心头湿沉,耐着性子又哄了会儿,吉遥身上绷着的劲才慢慢舒缓下来。
昌云低声说:“我看看肿了没。”
吉遥垂着头把手放下来,冷气一挠,脑门儿像要长角了一样,疼的剧烈滚烫。
昌云蹲着靠近一步,鞋底的沙石磨的呲呲直响。两只手虚捧住吉遥的脸,轻轻往有光的地方转。
迎着昏暗路灯的散光,吉遥眼眶通红,瞳低晶莹一片,秀气脸蛋因为委屈羞恼而染上一层憨厚的可爱颜色。昌云安静的看着她脑门,片刻,弹弹她脸蛋,抿嘴轻笑一声:“以后还这么没轻没重不?”
吉遥哼哼唧唧的低下头,脑门一胀一胀的。
好一会儿,她闷闷到:“感觉阿姨不是很喜欢我。”
“瞎想。”
昌云再次凑过去看她额头。没什么大事,肿了点,个别地方刮了几道皮,等会儿上去消个毒,再抹点药。就是人得疼会儿。
昌云这边盘算着吉遥的伤,吉遥却还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消沉的往车上一靠,开始碎碎念:
“阿姨看见我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感觉她不是很想看见我……”
昌云解释:“她不开心不是针对你。”
“那是针对谁,你?”
昌云敷衍,有些烦躁:“差不多吧。”
吉遥不理解:“你们不是刚见面……阿姨生什么气?”
“说来话长。”
“那你赶紧说啊,不说不就更长吗?憋在心里多难过。”
“我哪里憋在心里了,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她要气就随她气呗。”
“那怎么行,那是妈妈。”
“哦,妈妈,所以呢。”
吉遥一本正经的教训:“不要跟妈妈生气,这样不好。”
“我什么都没做她也要生气,你这不是看见了?”
吉遥没了声音。的确,见到昌妈总共还不到半小时。后知后觉的想起不一会儿前昌云对昌妈的态度,吉遥忍不住怀疑:“我是不是不该来?”
昌云看着吉遥:“怎么说?”
“我没轻没重的,不讨大人喜欢……我要是没撞上电线杆,阿姨可能也不会跟你生气。”
“都说了跟你没关系。我跟我妈一直都这样,见不着我天天念叨,一见上面又开始叨叨,看我干什么都不顺眼。”
吉遥吸着鼻子扯昌云袖子,再劝:“那你也不能那样跟妈妈说话,她会伤心的。”
“我哪样了?”
吉遥说:“你让阿姨上去的时候,语气不好。”
昌云顿了会儿,没吭声。
吉遥看着昌云,眼睛还有些湿漉漉的:“等会儿上去吃饭,心平气和地,成吗?”
昌云盯着树梢发了会儿呆。
莹莹月色般的灯光温柔的笼罩着她们。
没得到回应,吉遥再次扯扯昌云的衣服,眼神请求。昌云叹口气,拢拢她披在身上的衬衣,声音无奈且轻轻:“我妈那个人有点自我,有时候容易迁怒别人……我不想看你受委屈。”
“我哪有什么委屈啊?我心理素质这么强大!我可是——啊……咳——那个啥来着……”
昌云笑一声,好整以暇的望着卡壳的吉遥:“啥啊?”
居然接不上自己要说的话!
自觉丢人的吉遥四处乱瞟。
略尴尬的沉默几秒,面子上过不去的某人突然哀嚎一声,双手捂住脑袋,绝望叫惨:“啊我的头我的头——我的头又开始疼了!昌云昌云!快扶我一把,哎哟……站不起来了,好晕好晕……”
就问谁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用出如此强硬的转移话题的方式?
昌云差点没把眼泪笑出来,半蹲起身子拉人,低声骂:“戏精!”
本着演戏一定要演全套的精神,吉遥十分敬业的继续装傻,语气飘渺如云雾:“我晕的听不见你说话……”
昌云笑得发抖:“不得了,电线杆里怕是住了个鬼,把你阳气都吸走了?”
吉遥“虚弱”的站起身,腿都还没来及直起来,便病怏怏的稻谷般死命的往昌云身上靠,肢体语言诠释到位,嘴上也吭吭唧唧不落半步。
“完了完了,我可能要傻了,我聪明机灵的脑袋啊……云云,我好难受……我变傻了你还要我吗……”
昌云懒得理她,突然压来的重量使人踉跄,暗骂声娘,还是要确定吉遥没有摔的风险,才慢吞吞的驾着人往斜后方的单元楼慢慢走。
吉遥踏实的把自己全身心的交付给昌云,大大的笑容如深夜花朵在脸上偷偷绽放。
谁看了都纳闷:坡脚,肿头,看起来路都走不动,怎么脸上的笑倒像长了筋骨,简直称得上神采奕奕甚至还有点得意洋洋?
昌云可是人精:“悠着点儿,笑出褶就不好看了。”
吉遥仰头,明明咧着两排大白牙,眼角弯弯,声音却故意装的可怜:“善良点吧,我倒想笑,可我哪有力气啊?”
“没力气笑,有力气说话?舌头重还是脸皮重?”
吉遥哼一声:“礼轻情意重!”
昌云噗:“您是个人才。”我服。
昌云家在三楼。
不知是不是装病上瘾,昌云卯足力气把身上的病秧子半扛半拽的上了半层楼,累得气喘吁吁,那人还是软塌塌一长条,端着排山倒海的架势趴靠在自己身上。
昌云累的想翻白眼,干脆杵在昏暗的楼梯道里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上不动了,您能走就走,不能就搁这待着吧。”
老区老楼老楼梯,驮着着百十来斤的人,昌云认怂。
“啊……”吉遥仍然虚弱的站不直身体:“到几楼了?”
“半楼。”
“啊……我们要去几楼啊?”
“三楼。”
“还有多久啊,我先掐指算算能不能用最后一口气爬上去——”
费劲!
昌云夸张的嘲讽一声,懒得废话,干脆捏着吉遥搭在自己脖上的手臂拿开,自己猫腰钻出她势力范围,然后站在浑身慵懒的某人面前,气质翩然的假笑道:“我瞧您已经气息奄奄,也别浪费最后一口气了,留着多喘会儿吧,啧,世界多美好啊,年轻美丽的生命却总是让人嫉妒,为你可惜,再见。”
说完,扭身噔噔噔的往下跑。
嗯!?
等等——嘿!这女人往哪走!
吉遥心里一吓,什么金像奖银像奖的顿时全都忘了。瞧她慌张的,还没抓稳老旧木栏杆就忙不迭的抬脚追,再不说什么站不住走不动的假话。
“昌云!”吉遥顶着脑门的大包追:“你到哪儿去啊!别走啊——你走——走也得把我带上啊!”
昌云已经在开后备箱,闻言,困惑的回头:“说什么呢?”
吉遥哒哒哒的跑过来,紧紧拽住昌云的衣服,心脏彭彭直跳:“你怎么往下走啊,不是要上去看爸爸妈妈吗?”
昌云拎起后备箱里的东西:“买的东西忘了拿。”然后又看她一眼,眼里慢慢腾起讥笑:“哟,这速度百米冲刺都绰绰有余了,头晕好的挺快吗?”
没着没落心脏瞬间回归原位,吉遥松口长气,顿时又恼羞成怒的挥舞双手在昌云肩膀落下骤雨般的拳头:“你这个可恶的女人总是让我惊慌让我害怕让我手足无措!总是嘲讽我嘲笑我让我悲伤!我恨你!”
“……”
嘴角一抽,昌云默默无语的看会儿表情凶狠的吉遥,突然问:“看过还珠格格吗?”
吉遥双手抱胸,好不生气:“看过!”她没好气的叫。
昌云又问:“看过情深深雨蒙蒙吗?”
“当然!”
“哦。”昌云咂咂嘴:“那就原谅你了。”
“……原谅我什么?”
昌云礼貌一笑:“娇柔、脆弱、矫情!”
吉遥:“……”
礼貌完毕,昌云翻个白眼,伸手把护肤套装往吉遥怀里一摔,道:“走了,上去陪爸爸妈妈吃饭!”
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女人!
昌云大步流星的往前走,背影潇洒,气质干练,哪还有半点安慰自己时温柔的样子:“三楼,左边那家,你腿脚不好就慢慢上,我先走一步。”
吉遥顿觉小刀扎心,抱着礼盒原地憋屈。
变了变了,那个三千世界独宠她一人的小姐姐已经消失在人海。
昌云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黝黑的单元楼大门口,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吉遥的心吧嗒一下碎了。
最后一丝执念休然破灭,吉遥低下头,又难过又生气,失落的像个丢了糖果的孩子。她慢吞吞的往前走,一走一踢踏,心里别扭着,不断跟路边的小石子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