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终有一天,她必须要适应地上的世界。
心念稳定之后,她反而没有那么急切了。来回确认了一遍地道的稳固,才整装开始向外爬。地道起初带着习惯的阴湿,随着向上而逐渐干燥。当她临近洞口的时候,夕阳已经融化成了一摊玫瑰色。
她从地穴一步步走出。暮色牵绕着她,将她浸没在陌生的温暖里。远处还有各种动物的和鸣。生机勃勃的白日令她意外。什么冷涩的酒,黯绿的冥火,日复一日的祭祀,忽然都被日光融化了。
第一次走在地上的小青,并没有看到传说中青蓝色的天空。她长久地凝视着暮色,没有想象中的惊讶或慌张,只是一时忘记了言语。
某种熟悉的悲伤忽然漫过了她。不是来自有形的记忆,而是躯体中残留的习惯。她忽然感到天地无垠,和孑然一身。仿佛曾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在她得到的瞬间,就彻底地失去了。
唤醒她的,是不远处的铃声。依然轻巧细碎,只在风里留了一段尾音。
她恍如大梦初醒,循声跟了过去。
*
日光下的一切都显得陌生。
呼吸的力度。温度的交换。万象在她眼帘投下细小的影子,整个世界骇人地清晰。她的眼睛已经酸疼,但是此刻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活着。
她小步跑了起来,跟着那声音停在了一棵茂盛的树下。自己竟然从未留意过这里的异常吗?她心中有些疑惑。
伞盖一般的树冠笼罩着覆满青苔的地面。小青看到一个瘦削的孩童靠着裸露的树根,仿佛正在安睡。
她甫一走近,那孩子便虚虚睁开了一只眼。
这小少年身上只是套了件破旧的米袋,脖子和四肢的交接处出随意开了洞,还露着毛茬。他沉眠的面容苍白秀气,额前垂下几缕灰黑的短发无序地卷曲着,上面歪歪地顶着一只纸糊的帽子。整个人都灰尘扑扑的,仿佛被遗忘在仓库最深的旮旯里的罐子。
“呦,这地方还有活人吗?”他的声音罩着一层沙,仿佛未醒,又仿佛从未睡着。一旦开口,那种秀气就被狡黠取代了。“麻烦你,帮我把前面的树枝移走,它挡我道了。”
小青低头看去,他的面前确实有一把树枝,不过早已朽烂。
却不知他究竟沉睡了多久。
此时的小青心思纯挚,不作多想,依言上前捡起了枯枝朽叶。朽叶触手即碎,令她忙活了许久。待她捡走最后一片败叶,惊觉那孩子突然无声地立在了她面前。
小青反应也是极快,在对方靠近一臂距离的时候,骤然腿脚发力,退开一丈。
晚风飒舞,一霎叶落。两人短暂地对峙着。
小青指间弹住了一道风压,面向这神秘少年。尽管这姿势看起来有些滑稽,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一种威胁。
“你别乱动。”她运气不错,眯眼观察到了那种若隐若现的轨迹。“不然我会打中你。”
那小少年的击了几下掌。他注意到小青看似无意义的动作,挑了挑眉,就像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然而这股兴致很快就散去了,他的视线从她指间移走,恢复了之前的慵懒。
“有意思,原以为是个傻的,身手倒机灵得很。”他信步而走,摇摇摆摆,小青才发现他是个跛子,但他好像也不介意暴露自己的残缺,随地摸了根树枝当作拐杖。“不过这话也要还给你,不要玩耍自己尚不能掌握的东西。”
“我乐意。”女孩平静地答。她蓄着力,表情却没有什么波动。
他又击掌。“率性而为,度势而退,有前途有前途。我可是讲道理守规矩的。你既然帮了我一次,我自然也要答谢。”说着他便向小青摘下纸糊帽子,十分标准地鞠了一躬。只不过他的姿势越标准,显得更滑稽。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小青见他没有恶意,放松了架势,蹲下身问。
“唔……”少年托腮,“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还想问呢,你是谁,为什会在这里?”
小青拳头有点痒,“我叫小青,听到你的铃声才来的。为什么你的铃铛一般人都听不见?”
少年的眼睛弯了一下,带出一点笑意。“一般人不止听不到铃声,也看不到我。我可是缝隙间的精灵,只有心有大愿而未达的人才会察觉到我。但是你这样子……也不像有什么大愿嘛,怎么还会见到我呢?”
小青那时尚且是个认真的孩子,事后回想,不知相信了多少他的鬼话。她认真答道,“我想做一个真正的鬼。”
这句话气得他跳脚。“鬼算什么,你可是深渊之人。不如跟我去人间,做个妖王魔君的才叫拉风!”
小青很坚持。“不,阿婆说事情要做完一件再做下一件。我觉得还是先做女鬼比较好。”
他叹了口气,露出些许愁容。“本以为发现了个好苗子,原来还是个傻的。”旋即又正色道,“你可要想清楚,太阳和月亮、有影和无影的世界,你只能选择一个。”
小青没有立即回答。
眼前的精灵就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像是男性却不够阳气,却也不是女性的阴柔。身形似孩童,行动却如老人一般迟缓延滞。总面带笑意,眼底又充满疲倦。满口胡言,却能轻易看透事物的脉络。
太阳西沉。极地绝高的落日崖已经开始向一侧卸下阴影。
“你可以叫我零。等你想到你真正的愿望再来找我吧。”他对她眨眼。“顺便告诉你,落日崖那边鬼族的结界刚刚被破,你也该回去了……再会了,小青。唔,名字倒是不错,不过……”
话音未落,零正了正头顶的纸帽,便消失了。
于是小青从此多了一个,秘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