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院出来,天色阴沉的愈发厉害,垂天倾落的雨帘倒是暂时散了去,凹凸不平的地面,积溢成一个个光鉴映人的小镜子,在漆黑夜色中,就如同打碎了一块极大的铜镜,镜片散的随地可见。
富如狗与老仙师分道扬镳,老仙师借着三分醉醺之意打道回府,恰好可睡个安稳觉,毕竟,一把年纪,较之倒头就睡的年轻人,夜晚入睡一事,已然等同于修道破镜,难上加难。
光景流逝,岁月催人,屹立在以岁月铸就而起的高台,俯瞰人生,欢欣雀跃之事有之,哀苦愁闷之事有之,一如老话所说“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前者所占人生长度一二,终究抵不过后者八九之多,而夜晚正是独处扪心自问的好时机,可一旦愁入愁肠,自是愁上加愁,愁到了家!
幸在,老仙师此次醉醺,心情大好,替弟子周穆悬着的那颗心也终于落了地,回去卧床而眠,刚刚好!
富如狗则是微醺上头,脑海早已迸发出无穷的奇思妙想,譬如去那前两日开张尚未来得及瞧看的几家神仙铺子游逛,尤其是那家卖“桃花笔札”的铺子,山头仙子最爱此类樱粉之色,若是买来些许赠与那些明艳仙子,再塑成一段流芳天下的佳话,岂不是妙哉美哉!
但是,在这些可做可不做的解闷事情之前,的的确确有一事颇有必要提上日程,若是再耽搁下去,不但自葬钱程,而且还会引发一系列不可避及的“人祸”。
富如狗搓了搓脸,微微令醉醺之意散去几分,当然,对于他而言,想要彻底散尽醉意,不过是易如反掌,但既然来此天下,所做之事便是放浪形骸,做一回纸醉金迷的浪荡子。
“重操旧业是不是有点欺负人?”
富如狗心底考虑的,不是赚点蝇头小利,信手而为的那些事,不过如同给果树浇水施肥除草一般,皆是为了最后结果的那一刻。
他是比那位“立皂牢,服牛马,为民利”的商家大佬还要斤斤计较的主,况且他与商家无时无刻不在“明争暗夺”各界财运,各有胜负而已,总体而言,还是他以微弱优势暂占上风。
连那个最能代表商家一脉的“利”字,也被他巧手妙得,恰好与他生而有之的“富”字,组成他的左右神铭。
为富不仁。
唯利是图。
富如狗腰间的那块看似古朴简单的玉牌,双面刻字,正是左右神铭那八个寓意深长之字。
“开个杂书铺子,再想办法唤来那个妙笔可生花的酒鬼,写上几卷最是勾人心魄以及眼泪的凄惨爱情,不怕那些养在深闺的富家女子不掏银子!”
富如狗看一眼隐匿云后的月色,喃喃自语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还是玩笔杆子的,会玩啊!”
蓦然,富如狗想起那个嗜酒如命的家伙,每每酩酊大醉之际,便会有神来之笔的佳章偶句跃然而出,这句曾令无数才子佳人订下私会良辰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即是那个妙笔可生花的家伙,与他于真真正正的“仙阙楼”畅饮后,执笔而酣畅写下。
一瞬间,富如狗甚至连杂书铺子的匾额题字都已想好,正如他那个总带着三分醉目看人看天下的“酒肉朋友”提笔写下的字一样珍贵。
一字千金。
半点不虚。
前后思衬过,从袍袖摸出一纸符箓叠成的纸雀,手指捻火,一瞬即燃,一声若有似无的雀鸣响在耳畔,而信雀已在万里之外。
吹散指尖灰烬,富如狗摇头晃脑,变出无字折扇,故作风雅扇着胸中浩然气,笑道:“还是人模狗样好啊,起码半点不生疏!”
桃蹊,专门售卖与桃花“沾亲带故”之物,且大多为女子所用,譬如深得女子喜爱的桃粉胭脂,浓而不烈的桃花熏香,金银做枝珠玉为花打造的桃枝簪子等等,但凡桃蹊每推出一件新奇之物,便可引起城中女子争相购买,而且千金难求。
赚女子锈囊中的银子,委实太过轻松。
富如狗看一眼灯火通明的铺子,再看一眼门前匾额上的“桃蹊”二字,笑了笑。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银子也一样。
尽管夜色已深,但距离镐京城宵禁时辰还且尚早,而且铺子中熙熙攘攘的年轻女子甚至半老徐娘,大多衣容华贵,一看便知非富即贵,断然是白日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到得夜晚,方才得空溜出。
几乎人人身后跟着一两位神色始终难平的婢女,便是最好的证明。
富如狗一出现在铺中,当即惹来一阵骚动,委实是因为这家伙脸上覆着的面皮太过耀目,再加上手摇折扇,一身气度着实不凡,颇有几分风流倜傥的人模狗样,关键是那些尤为被女子喜爱的才子佳人中,才子之态莫不如此,即便稍有偏差,也无太大出入,铺子中这些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如何能不双目放光,欢欣雀跃,甚至小鹿乱撞!
富如狗环视一周,拱手一礼,淡淡笑道:“众家仙子,得见真容,此生无憾!”
此言一出,顿时惹来一阵娇笑,至于夹杂其中的那几句爱意比骂意多的“浪徒子”“下流胚”“多情种”,富如狗全然置若罔闻,仍旧满面春风,如坠花丛。
蓦然,富如狗瞧一眼因为体娇而不得不站于外围探望的一位女子,绕过人群,来到这位一身桃粉之色的佳人身前,先道一声“折煞在下了”,便搬来铺中圆凳,令受宠若惊的女子扶住袖臂坐下,这才正正经经拱手一礼,说道:“小生方才多有唐突,还望仙子见谅!”
女子身患病疾,久待深闺不得而出,只能趁夜色人稀,带着贴身婢女外出透气散心,这几日听说她最为心喜的桃蹊铺子又推出了新货,便冒着被禁足的风险,不管不顾只带了一位信得过的婢女偷溜出来,一头扎进这琳琅满目恨不能悉数搬回闺阁的桃蹊铺子,足足逗留了近两个时辰之久。
最终,还是没能抢的过几位身世背景吓人的女子,心喜的胭脂与簪子被她人买了去,心情自是不喜,再加上病疾在身,方才又被人推搡几乎摔倒,若不是婢女死死护着,及时给主子喂了药,女子心口刺痛的病疾便要当场发作。
女子俏脸羞红,心中小鹿碰撞地厉害,几乎要从口舌跃出,难得见上如此一位与才子佳人中形貌契合的男子,女子如何能不心喜!
呆愣了一下,终归是回过了神来,想起身施个福,但腿脚不知为何着实没有半点气力,只好羞红着脸,轻声说道:“公子言重了,小女子还得谢公子搭手移凳之情!”
富如狗笑道:“能为仙子移凳,三世修来之福!”
女子忍不住抬眼再看,只见男子眉梢带笑,俊目生情,不知该用何等神仙言辞形容的颜面上,似乎带着三分与众不同的懒散之色,令她看一眼,便芳心暗许,心花须臾绽放。
昔日曾游迹花丛堪折万花的富如狗看一眼女子,便了然于心,却是蓦然一叹。
走去柜台,与掌柜言语几句,便拿来一支桃枝簪子与一盒桃粉胭脂,富如狗交给身有病疾的女子,在多有嫉妒之色的视线注视中,笑道:“男子皮囊,断肠毒药,仙子惜命才是!”
东海之畔,龙王镇。
冯笑与铁匠坐于街边面摊吃面,铁匠蓦然回头看一眼远处,说道:“那个跟屁虫,真打算让跟一路?”
剥开一瓣蒜头,就着面食嚼吃两口,冯笑方才说道:“邯郸学步而已,不用放在眼里!”
铁匠皱了皱眉,看一眼冯笑手里的蒜头,说道:“非吃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