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页湖畔,水波不兴。
疯子正经肃穆聊天聊地一番,又阴阳怪气骂天骂地许久后,终是变得风平浪静,古井无波。
张圣人望着湖中挽裤腿下水捕鱼的自家书童,看得颇为欣慰,对于疯子在耳畔好如蚊蝇一般的絮叨碎语,无非是左耳进右耳出,半点不会留存心间。
二人关系再是莫逆,可也是他人事,对他人事做不到设身处地的推心置腹,管住自己嘴巴竖耳聆听,也不失一种照顾挚交故友情谊的绝妙手段。
人生百味,仅仅是苦之一味,便可让天下人觉得心神憔悴,天昏地暗,恍如末世,所以每个人心中必然会有多多少少的波澜情愫,既然有情愫,自然要疏泄,有者执笔而书心中大不平,入木三分有者挥毫泼墨寄情山水间,情景交融有者从此放浪形骸,留恋酒池肉林莺莺燕燕,只觉天地唯死尔有者卧薪尝胆,化悲愤为力量,使出水滴石穿之力于坑底起高楼,最终笑傲人间,最后笑一句人间苦难,不过尔尔。
疯子则是另外一种,骂天骂地,骂娘骂老子,总之只要能想到念到的,都会统统变成嘴里的“芬芳”。
口吐芬芳,正是疯子面对人生苦难的发泄方式之一。
“这座小天地暂时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张老倌,敢不敢与我一道去那旧神庭走上一遭?”
疯子“口吐芬芳”后,这是第一次以还算平和语气说话。
与怼天怼地之时,可谓是天壤之别。
上古旧神庭,自分崩离析后,神道气运“流散”殆尽,或者说被瓜分一空,原本的风水宝地就彻底沦落成毫无生机的死山绝水,除了那道曾经显化人世后被家记录在册的“南天门”,神庭古地,当真是“作古”万载。
王丁不过是借着与旧神庭有那么一丝因果牵涉,方才能把堪比一座大界的旧神庭古地牢牢拴在了这座天地,后被某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伙,嘴贱无敌地唤作“一条装点门面的破腰带”,惹来天爷“王丁”追杀三千里。
上古时代,神庭有四道巍峨壮阔之天门,东西南北各一,由于其中一道南天门曾不小心显化于世,故而在凡俗之中名望最盛。
东南西北四道天门,分别为神,人,龙,妖四族登天之门,而在神庭崩溃后,独存人族南天门,也不知是冥冥之中注定,还是人族气运命不该绝,总之,南天门就神奇般留存了下来。
“按下葫芦浮起瓢,金甲神将倒是被你给唬住了,但是那些山上仙门仍旧是心中愤懑不平,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可是耍的一手好威风,虽然也去了阵前,但多是随心所欲,与那人族将士几无照面,飞剑斩头颅也好,拳拳凿阵也罢,总之结果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人族气势终于如虹逆转,悲的是这些神仙老爷敌我不分,往往一剑飞出或者拧拳冲杀,斩杀一片妖尸的同时,却也死伤人族将士稍许,一场厮杀下来,每个神仙如此,人族将士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一笔不小的血账,故而在阵前,私下会有流言蜚语悄悄滋生,好不易借势滋生的一点信心也有了分离之势……”
张圣人坐观,举目万里,看的是大势,看的是人心,看的是否泰转换,看的是此消彼长。
“张佬倌,我总不能又当爹又当妈吧,孩子成长,总需要吃点苦挨点饿受点罪,自己今时若舍不得打骂,只能他日由江湖教做人,孩子如此,皇朝亦如此,所以我不能再出手,这场生死存亡的大考,便是人族眼下需要面对的一道鸿沟,跨过去就是一片坦途,跨不过去自然国破家亡……”
疯子摇头叹息。
“道理如此说出来,你我皆懂,但山上仙门较比于凡俗皇朝,无异于卵石之别,以石破卵,不过举手投足,但以卵击石,却是取死之道,何况在这些神仙老爷心底,人族安危还不如自家洞府中的花花草草来的重要,所以把人族安危,捆绑在这些神仙老爷身上,只能说是险之又险……”
张圣人不无担心,这种念头才是他最为担心的,这样对结果并无太大区别的人族来说,却是残忍异常,疯子先前一番天降正义的举措,看似给了人族一缕光明希望,如天灯挂空,但却遥遥不可及,尤其积攒起来的心性也会一点点消散,从失望到希望再到失望,这种心境上的起起落落,搁置一人,尚可好说,但若是放诸人族,光景便不再明朗。
妖尸大军一方,自然看透其中蹊跷,所以才会一退再退,打碎牙往肚子里咽,默默吃下“天降正义”的哑巴亏,为的就是在等疯子的离去,或者说是人族心气的消散。
双方厮杀,往往涉及众多,阵前片刻的热血冲杀,背后往往是众多的因素在助力,天时地利人和,具体到方方面面,便是天气,地界,粮草,兵甲,心性等等,所以如今人族将士小胜,不过是在人和上扳回一点,搁在整体大势上,杯水车薪而已。
人族结果,已经注定。
这是张圣人推衍六七遍方才得出的结论。
所以,张圣人心里真的很郁闷,这种有别于“见死不救”的“有心无力”,受到的伤害更大。
“老书袋未必没有留下后手,眼下尚未到那山穷水尽之时,一切都为时尚早,你看不透,我也看不透,想来那群妖尸也是云里雾里一头雾水,呵呵,比起耍花哨,谁能比得过老书袋,比得过儒门,么得人,寂寞如雪啊……”
疯子冲远处忙着捞鱼的小老弟挥挥手,神色慵懒,说不出的怯意。
疯子知晓,张佬倌不想在此关头离开此地,怕的是儒门这座天地沦落于妖尸之手,尽人事听天命,力争把人事做到极致,至于天命如何,起码最后没有遗憾。
归根结底,张佬倌还是放不下!
哎,仅一个放不下,自古至今,生出多少的天灾人祸!
朝堂,老臣放不下手中厮杀一生换来的煊赫权柄,必然造成人臣青黄不接,言路中断,一把枯骨坐镇整个朝堂。
江湖,前辈放不下用鲜血打生打死搏来的赫赫名声,那一座本该风生水起的江湖自然无趣,后辈争鸣无望,人人退而自保,江湖也不再是江湖。
山上仙门,老辈放不下高高在上的地位,不肯青灯黄卷,那这座仙门必然如巨木中空,看似长势旺盛,但却难抵狂风暴雨,落得一个树倒猢狲散的惨淡结局。
放不下,说小了涉及心性,说大了关乎生死,不论天地,族群。
一如张佬倌身后那些头顶同姓的后世子孙,千里迢迢回来,不外乎放不下。
“张佬倌,快借我一缕神魂用用,有人要搞事情,我再不去,怕是要来不及了!”
蓦然,疯子瞥眼天际南端,忧心忡忡。
张圣人也未多说什么,抖擞衣袖落下一卷书经,翻开轻抖,从书页中走出一道纸片小人,有鼻子有眼,与人无异,和张圣人有六七分相似。
“谢咯,张佬倌!”
疯子衣袖一揽,将纸片人收入袖中,然后起身拍去尘土,冲张圣人咧嘴一笑,一道彩虹直起脚下,疯子迈出平常一步,身影倏忽消逝。
彩虹桥,是疯子最为得意之作,虽然是花银子从墨子巨匠手中买来的,但因为独此一家,所以就“光明正大”变成了富氏招牌。
山林中,冯笑敏捷如灵猿,借助古木枝桠闪转腾挪,将身后好不狼狈的二人远远甩落许远。
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那二位自诩什么白虎岭嫡传,还没等冯笑说上两句自辩之词,那位眼高于顶的女子就勃然大怒,袖中飞剑倏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