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到了弗伦索西亚的冬季。
这里的冬天,说不上冷,更不像佛罗萨克斯那样,到了冬天要专门雇人清雪。但是一入冬,就从来没见过的太阳加上时不时夹杂着冰屑的雨,就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不寒而栗。即使空气并不像北方那么寒冷,但是却还是让人忍不住打一个寒颤。
青金宫前的广场上,聚集着比几个月前巡城式的时候稍微少一些的人,他们注视着青金宫大门口那刚刚被任命为铂勒斯副市长的安东。这个胖子是伦培尔称帝的先锋官,在一些私人的酒宴中,已经明确称伦培尔为“陛下”了。他和罗兰菲尔心照不宣地为伦培尔巩固着成为皇帝的基础——名望。而伦培尔本人,却完全没表示过他真的想要当这个皇帝。
今天,是所有省份的代表把支持伦培尔宣称皇帝头衔的人的总数上报的日子。
弗伦索西亚七个省份两个特区,以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所组建的家庭为单位,进行投票,所有登记在册的村子和城市中的平民都要进行投票。伊斯卡尼亚和阿罗尼亚因为没有进行城市和村庄的登记,所以直接在各个省份或公爵领的大城市中进行了不记名投票。
伦培尔和罗兰菲尔着便装,坐在青金宫广场附近的一家餐厅的阳台上,他家号称有全铂勒斯最好的酸葡萄酱和羊肉汤。这个时节,的确是想让人喝上两口热乎的生姜羊肉汤,然后再就着酸葡萄酱嚼点新烤的白面包的时候。
两人坐在阳台上,伦培尔和罗兰菲尔都是一身猎装,乍一看竟像是一对同性别的双胞胎。两人刚刚把一只打来的野山羊带到这家店的厨房,罗兰菲尔亲自给那山羊剥了皮,然后两人现在就等着羊腿、羊汤还有羊小肋端上来了。
“姐,我在想,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价值?”
在旁边揪着白面包的罗兰菲尔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皱起眉,写下一行字,推到伦培尔面前。
“我?不是,我没犯病,”伦培尔看完那张纸条无力地笑了笑“我在我生命的前二十年,完成了多少帝王甚至不敢想象的创举,现在,我只需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皇冠。这样,我就可以从容地去死了,不是么?”
罗兰菲尔翻了个白眼,又写了张纸,递给伦培尔。她今天因为打猎的缘故,没带她的女仆,所以只能把纸丢给伦培尔让他自己去读。
“征服之后是维持,这点你说的没错,但是我不会维持,我在紫山生活了十一年,我知道的只有战争,我的生活只有战争,而现在,我找不到我前进的方向。”
罗兰菲尔看着伦培尔那双已经失去了光彩的双眼,里面满是迷茫,她没有动笔,而是伸出了手,双手伸过去,握住了伦培尔放在桌上的,握成拳头的手。在上面,用指尖轻轻地画了一个盾牌的形状。
“我懂你的意思,”伦培尔自己倒了一杯姜丝蜜糖水,喝了下去,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但是我所擅长的,是追寻敌人,然后把他们杀死,如果抓住了就用绞架吊死,在森林里就用树枝刺穿他的喉咙,在沙地上就用石块敲破他的脑壳,在战场上遇见,那么他的命运可能是被子弹、刀子或是炮弹夺走性命。可是现在,你让我守护,守护我们的国家,去提防看不见的敌人,我。。。”
伦培尔低下头,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他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些能告诉罗兰菲尔,向她描述自己心中不安、恐惧、无助的集合体的词汇,但是他做不到。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因为自己的无知,而导致无穷尽的无力的感觉。
罗兰菲尔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抱住了伦培尔的脑袋。
她轻轻地,用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梳弄着伦培尔那褐色发黑的头发,他脱发很严重,似乎这几天都没有睡好。没几下,罗兰菲尔的手指上就挂满了头发。
她撩起伦培尔的额发,轻轻地把嘴唇放在上面。女孩温热的嘴唇,碰上男孩冰冷的额头。慢慢的,情感、情绪、思维似乎就这样在两人的头脑中向对方流动着。伦培尔和罗兰菲尔都闭着眼,感受着嘴唇和额头的温度。
过了会儿,罗兰菲尔抬起头,睁开眼,而伦培尔也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两人看着自己,看着这张和自己的脸没有任何区别的脸。微微笑了,就像一面镜子的镜像和本体一般。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罗兰菲尔揉了揉伦培尔的脑袋,随手写了一句话递给他:
“我们自离开子宫,也只不过分开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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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库耶尔、凯歇斯和贝兰三人坐在议会大道上一家酒馆的露天席位上。现在是白天,而且又有统计结果的发表,所以酒馆几乎没有人光顾,只有这三个人要上了桶温热且加了生姜丝的葡萄甜酒,拿着还算干净的玻璃杯坐在那里。
“老人家,你难道对王权悬置还有幻想么?”
凯歇斯盯着阿库耶尔,这几天共和派的人一直聚在一起。已经有人纷纷退出了,似乎都想和这群人撇清关系。而阿库耶尔,也愈发憔悴,原本还带着些青丝的头发,彻底地变白了。
阿库耶尔没说话,这个已经接近六十岁的老人,喝着温暖的葡萄甜酒,看着面前咄咄逼人的凯歇斯,叹了口气,但是仍然没说话。想了想,他朝着天空小声道“执政官阁下似乎最近在疏远安东啊,或许,还有机会吧。”
贝兰对于凯歇斯的话有些费解,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于是问道“小子,你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老将军,我让共和的同志们都坐到中立的位置上去的原因,你懂么?”
贝兰点头“懂,不暴露太多同志。”
“还有一点,国民大会已经无法满足任何共和的诉求了,因为那里现在变成了吹捧皇帝优越性的垃圾堆,我们何必把我们的理念,丢到那里,任那些蛆虫嘲笑?只有害虫在碰到草药的馨香时,才会叫个不停然后远离它。”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凯歇斯小子,”阿库耶尔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传出“我承认,我对加息塔利亚实行多年的王权悬置一直都带着幻想,加息塔利亚的国王更像是一个商人的领袖,而不像是一个用强力去巩固自己权力的国王。”
凯歇斯一口饮尽葡萄酒,然后吐了几根姜丝出来“呵,你是说马克西米连?得了吧,他杀了他弟弟巩固了王位,然后,装作一位精明仁慈的商会头领,已经十几年了吧。”
“所以,是什么告诉了你王权悬置的愚蠢呢?”阿库耶尔的声音沙哑的就像打磨玻璃时的砂纸,发出了有种凹凸不平感觉的难听声音。
凯歇斯自己倒了杯热糖水“阿库耶尔老人,我本以为你作为共和派的元老,是懂得王权存在的愚蠢。”
阿库耶尔没说话,就那样用他那双干瘪的眼睛瞪着凯歇斯。
“算了,讨论这些理论毫无意义,”凯歇斯刚刚站起来,但是又坐了下去“我已经纠集了一群不畏死亡的同志,我们没有枪,所以只能用刀,这些同志们至少都是市长或是地区有名的讼师。”
“时间呢?我们需要一个时间,一个能凑到他身边,趁他没有防备便突然发难的时间。”
就在贝兰将军问出这个问题后,远处传来了吼声和欢呼声。
“阿奎因特区人民支持伦培尔阁下宣称南境皇帝!”
一声长叹。
凯歇斯盯着那叹了口气的阿库耶尔,几乎是贴到了他的脸上“阁下,我需要你的答复,我们真正要的,不是您的助拳,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在刺杀的时候只会碍事,我们需要的是您的威望,自梅拉菲尔时代就作为王国的辅弼存在的威望。”
“圣茹安德省人民支持伦培尔阁下宣称南境皇帝头衔!”
第二个骑马的报信员,喊着跑过议会大道。
“阁下!”
阿库耶尔的双眼,不知是因为太老,双眼受了寒,还是真的心中有些什么感情,慢慢地流出泪来“凯歇斯,你们,你们在刺杀了那皇帝和他的姐姐之后,能全身而退么?”
凯歇斯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摇摇头“在弗伦索西亚人眼中,那些愚蠢的猪猡们眼中,伦培尔这样一头狼是最好的领袖,因为这群狼为他们赢得了更好的饭食,这样才能让他们长得白白胖胖。但是狗,猎狗,在驱赶了狼之后,反而会被饿狼的党羽杀死后送给猪猡啃食,因为我们无法为他们赢的食槽中的饭食。但是我们会给予他们,永世不被饿狼索取身上的肉的权力。”
“你们会死,而你们想让我,去扛下整个弗伦索西亚?乃至阿罗尼亚和伊斯卡尼亚?”阿库耶尔苦笑“我是个将近六十的老头,不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小伙子。”
“但是只有你,除了你,还有谁能担起这个重任?”凯歇斯盯着老人“安东么?那个胖子估计会在做几年执政官之后,也用同样的方法声索一顶王冠。”
“朱来夏行省的人民们支持伦培尔阁下宣称南境皇帝头衔!”
又一阵马蹄声,似乎在催促着阿库耶尔,让他说出那句话。
“阁下!你在迟疑些什么?”
老人望着天空,此时他眼前似乎是那个十七年前的女孩,或许是十六?也有可能是十八?那个被称作梅拉菲尔的女孩。她就像弗伦索西亚历史上的一朵昙花,在王位继承战争的战乱中,还依旧让这个国家井井有条,富裕安乐。
然后,那位女王,就死于难产了,年仅十三岁。
他一向搞不懂,是什么样的意志支撑着梅拉菲尔去做每一件她做出来的事情,从和艾福阿比亲王联姻,到妊娠、怀孕,再到继续她祖父的经济政策。
这位女王,似乎总是让他觉得,未来的君王,应该也是这样的。
又一阵马蹄声,这次,那信使念了三个名字。
“琥珀林、青谷和安哈特行省同时宣誓,将向未来的皇帝效忠!”
凯歇斯站了起来,走到了阿库耶尔身边,蹲在那里“我亲爱的长者,老人家,到底是什么让你到现在都无法走出那一步,做出真正正确的判断!”
阿库耶尔仰了过去,看到两匹马同时经过,他已经不在意这信使报出的地名,是图多伦特区,伊斯卡尼亚还是阿罗尼亚了。他想起了昨天午夜惊醒自己的那个梦,那个女仆,那个十数年前,他曾见过的,被锁在地上的女仆。梅拉菲尔,那个十二岁的小恶魔一根一根地切下了她的指头,然后割开了她的喉咙。血仿佛飞溅到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