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桻让同行的几名庐州义仓的随从南下返回,向正在寿州求募的方重之报述,这一路义粮散尽,须等方重之再作调遣。
叶桻和莛飞两人夜宿县衙,渣饼为食,灰头土脸,反正一路艰辛邋遢,早就皮实了。
易莛飞彻夜熬读。接下来的两日,叶桻陪他踏遍柘县周围,观测地形岩土,绘制成图,然后根据衙役回报的井、泉细情,在图上标注清晰。
莛飞仔细研究之后,在那图上画出地水曾经埋藏丰富的几点几线,又和叶桻沿着这几点几线实地细勘。
这“细”字可来之不易,莛飞有时伏地半个时辰,直接将土放入口中尝验,有时为了探究不同岩土的含水本领,反复滴水比较,有时为了求证一事,连续走访数人。
昼忙夜赶,莛飞终于慎之又慎,在那图上慢慢落笔,画了最后一个圈。
油灯闪烁,他托腮凝视,爹,你看我选的地方对不对呢?
次日一早,这幅七尺宽的“柘县水文地貌图”横展在县衙大堂的正案之上,莛飞指着他画的圈:“贺大人,这是县北小郭村中的那口井,咱们不用另打新眼,只要将这口井一直深挖下去,应该就会出水。”
衙役班长摇摇头:“易公子,小郭村那口井干了以后,我们已经深挖过几次,越往下越难打,没有见水的迹象。”
莛飞道:“那是因为还不够深,最难的地方,就是打通这层质地坚硬、裂隙又少的岩层,一旦打通,地下埋藏的深水喷涌而出,短时之内不会干竭,能够支撑许久,胜打十口浅井!”
贺县令搓搓手,“易公子,便按你说的办。”他亲自布置,留了年长的衙役在县中当差,带着青壮衙役前往小郭村。
众衙役手脚熟练的在井外架起碓架天车,绳索工具也全都运来,人踩踏板,用一百多斤的圆锉冲凿。
若在平日打井,需要注水把井下渣粉混成泥浆,再汲提出地面,现在无水可用,只能缒人下井,把碎渣装吊出来,然后在井中清理、下石圈。
除了叶桻和青壮衙役轮番上阵以外,贺县令又召集了一些农夫庄汉,不分昼夜的连凿数日。
莛飞详细查验每次出井的碎渣,开始岩土各半,后来全是岩块。
无论大家如何卖命,进展还是不尽人意,冲凿用的圆锉毁损严重,不能再用,一时找不到替代之物,干脆每两人一班,下井手凿。
县里的铁匠把所有的斧凿锄锉、锤铲刀锹都送到小郭村,卷损很快,更换太频,器具总不顺手,打井的每人都是满掌血泡。
又挖了七天,总井深已经接近二十丈,等在下面的仍是一层套一层的硬岩,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十一月上旬,气候越来越冷,井外的人手脚僵硬,井下的人枯燥疲劳,一累之下,事故频发,先是有两个夜间挖掘的衙役在井下不小心碰翻了灯,烧伤严重,后来又有人下井时绳索崩断,摔折了腿,此外还有两次井下塌石,延误工程。
最苦的仍是食糙短水,身体没什么补给,却要捱饥受渴,持续做着艰辛的消耗,有时井下许久没有动静,派人探看才知道挖井的人已经昏厥多时。
连续的挫折伤病,将希望浇熄了大半,贺县令不在的时候,衙役们看莛飞的目光总是布满疑虑,暗地里更是议论纷纷,下井也有了各种争执不快。
一些人借故不干了,余下的更加沮丧,只有叶桻每日下井的时候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通宵不换人。
贺县令旁敲侧击的问了莛飞几次,莛飞在重压之下,也开始对自己生疑,他把周围的地形反复重勘,将挖上来的碎岩来回比较,一向爱笑的脸上长久的拧起了眉头。
挖到第十一天,噩耗终于传来,县中的最后一口井完全枯竭,自此全得依靠鹿县那点少得可怜的救济水。
运水车回来的时候,全县骚动,发生了难以控制的抢乱,死伤十余人。贺县令亲往鹿县,苦求无果,因为鹿县境况亦很惨淡。
再也熬受不住的柘县百姓开始三五成群的踏上离乡乞讨的逃荒之旅,凿井的衙役伤病退散,有的不打招呼便没了踪迹,到这时候只剩下包括衙役班长在内的两个人。
贺县令无泪可流,仰天长叹,对莛飞和叶桻深揖道:“二位辛劳多日,如今水尽人惶,各谋生路,你们两人也不用拘困在此,衢园相助之德,本县感恩不尽!”
莛飞看着城门外背井离乡、艰难跋涉的男女老少,胸口一阵酸涨,跺脚拔足,奔至井旁,坠绳而下,直落井底,拿起钝秃的圆锄拼命敲挖,木柄喀嚓一声折断。
他手捏锄头,接着猛刨,叶桻跟下井来,止住他的疯状,将锄头从他割破的手里抠出来,冷喝一声:“气急败坏,你爹是这样教你的?”
莛飞一屁股坐下,努力稳住心绪,“叶哥,你相不相信我?”
叶桻毫不犹豫,“我当然相信!虽然我不懂你为什么坚持要挖这么难打的井,不过咱们来的一路上,你挑的地方八九不离十,这次想必也不会差太远,就算旁人都走光了,我也一定会替你把它挖通,你担心什么?”
莛飞撑着额头用力一叹,“我担心等通了也晚了!”
“小飞,你忘了平日老挂在嘴上的那句话,‘一介书生,尽己所能’?刚才这副疯急的样子,可把贺县令吓着了。”
莛飞静下心,望着高远的井口,困境如此,除了必须相信自己,别无他法。
两人拉绳出井,莛飞对贺县令抱歉一笑,“大人,方才失态,请多包涵!这井打通之前,我们不走。”
贺县令张嘴愣住,“可是……易公子,你,你真的如此肯定这井能打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