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旧柴用尽,却没有新柴,又不能倚在受伤的铁牙身上取暖,莛飞要拉蓝罂进内室挨着火盆睡,她照例不肯。
莛飞无奈,抱着被子和厚衣裳出来,往蓝罂身边一坐,两人把所有衣物都堆在身上,裹成两个鼓鼓囊囊的粽子,只露两张脸,这样偎着取暖,半夜仍是冻醒。
莛飞冷中作乐,干脆讲起鬼故事,那些把莛荟吓得钻床底的段子,蓝罂听了毫无反应。
莛飞讲了半天,倒把自己吓得牙关打战,瑟瑟发抖,天亮时腮帮子直疼,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
蓝罂一早出门,莛飞很想帮她的忙,但父亲和铁牙都需要照顾。
蓝罂看出他的心意,走出十来步,回头道:“等你爹爹再好些,咱们一起去采千峋红莲,就在千峋峰顶,离得不远。”
几天后,易筠舟的四肢可以活动,自己能撑坐起来端食喝水,稍用力时仍然痛,但身边已不需要别人一刻不停的陪护。莛飞得了空,便和蓝罂一起上千峋峰顶采药。
千峋红莲长在陡峭岩壁的缝隙当中,落在岩缝里的种子要生长六年才能开花,花根长达十五尺,多骇人的暴风都吹不走。
蓝罂发现了一朵,她在岩顶凿钉拉绳,悬挂而下,攀至岩缝,用刀割采。
红莲的花茎又粗又结实,长有毛刺,总要割上半天,风大雪猛时,她难以稳住身体,整个人来回飘荡,在绝壁上撞得浑身是伤,费尽力气采到之后,不能贴身收藏,要将红莲立即装入随身背负的冰匣子里。
莛飞不知采红莲这般惊险,眼睁睁看着她万尺凌空,自己只能忐忑揪心的等着,待她示意得手,才拉绳助她攀回岩顶。
蓝罂满手血口,莛飞终于知道她的手为什么这样粗糙。他叹口气,瞧了一眼匣中的红莲,千峋红莲的花朵与拳头差不多大,花瓣暗红,花蕊黑紫,通体遍布密密的绒毛,虽然独特,却一点也不美丽,想必是极贵的药材才值得这样辛苦,就象有人搏命采燕窝一样。
莛飞好奇心起,“小蓝,一朵红莲能卖多少银子?”
“卖?贝爷爷的药铺里独独不卖红莲。这花只在年初最冷的时候开,许多红莲开一两次之后,就再也不开了,这株去年开过,今年还开,已经是咱们的运气,坏的时候,大半个月都找不到一朵,一年也采不到十朵。红莲花是药性剧热的抗寒神物,能令冻毙不久的人起死回生,白兰山年年大雪风暴,年年都有好多等着红莲救命的牧民商客,若要卖,肯出天价的大有人在,可贝爷爷从来不肯卖一朵,千峋红莲全都是存下来救命用的。”
说罢抬手指向峰顶一块宏伟的钟形凸岩,“那块石头顶上的缝里有一棵与众不同的红莲,我娘称之为‘忠心莲’,每隔三年一定开花,已经好多年了。忠心莲的花朵比一般的红莲要大很多,药效更灵,不过总比其它的红莲开花晚,有一次进了初夏才开,今年正好是花期,我会时不时来看看,瞧它什么时候开花。”
莛飞笑道:“怪不得你住的地方叫作望莲崖,红莲固然是宝贝,但你自己采莲可得当心,别连命也不顾了!”
易筠舟在二人照料之下康复加快,进入二月,已能下地行走,天再暖一些即可下山。
蓝罂看在眼里,默默的忙着晒草药。
莛飞父子告别的这日,蓝罂和铁牙一直送到白兰山低处,她对易筠舟道:“园主,你骨质脆弱,好容易手脚愈合,半年内绝不能动武使力,再碎裂就终生残疾了。你毕竟上了岁数,又经此磨难,元气大减,护体内功也衰退许多,以后不要劳心费脑,更不能急躁生气。”
然后将分包装好的草药交给莛飞,“雨雪天气,你爹爹四肢会隐隐作痛,到时候就煎这些药吃。”
莛飞收了药,摸出一副用皮子缝制的护手,“小蓝,我胡乱做的,给你采药的时候用,我知道你把油膏藏在盒子里,从来不涂,这对护手你再舍不得用,我可生气了。”
蓝罂垂下漆黑的眼睛,试着将手套进去,大小刚好,两手只余十个指尖在外,象一对小熊爪子,不禁莞尔一笑。
易筠舟又说了许多感激关爱之语,父子二人摸摸铁牙的脖子,恋恋不舍的离去。
莛飞走出老远还不断回头,银装素裹的山野上,蓝罂象朵朴素的小野花,铁牙在一旁旋身打转,不明白她为什么久久停留。
莛飞在甘祁镇购得一架被商队弃置的马车,车篷有些破,但轮轴十分结实。他买足食物用具,扶父亲上了车,自己将头脸裹得暖和严实,赶车上路。
数日后,出积石山口,行至河曲,历冬的高甸草原还未复苏,只有细看土层才能发现悄然的绿意。
清澈的黄河源流也未完全解冻,河道在广阔天地里随意扭转,曲曲折折的不知拐出多少个弯。等到风暖冰化,银水蜿蜒,绿野花开,眼前苍凉的冬末景象就会变成清新盎然的春日仙境。
停下休息的时候,易筠舟从车里出来,将一样东西放进莛飞手中,莛飞惊道:“爹,你要做什么?”
手里是一块铜铸的腰坠,上有九个方形,最后一方镶着一块黑石,是玄阁亦是衢园园主的标识。
“莛飞,从今后你再也不是小兰溪,而是兰溪先生,你不是早就盼着这天了吗?”
莛飞在父亲和煦的话语中听出远离之意,难道爹爹不想回家了?
易筠舟抚着莛飞的肩头,“石危洪之死不是风波的终结,而是大难的开始!他在世时,对神鹰教严令管束,不致失控,他久久不归,神鹰教怎会善罢干休?此事和我关联太深,他们会拿你们娘仨报复,还会波及衢园和更多的人,唯一之计,就是世上永远不再有易筠舟这个人,他和石危洪一道葬身雪崩,所有的仇恨都被掩埋。小飞,淮北旱灾你如此出色,把这牌坠交给你,我放心得很。”
莛飞哽咽起来,“爹,你始终没有做错过任何事,道理总能讲得清!”话虽出口,可心里明白,父亲此生从不违心,也绝不会编造谎言,一旦讲述实情,必把小蓝牵扯进来,那避狼图有令石危洪瞬间白头的秘密,神鹰教怎能泰然处之?
莛飞仍不肯放弃,“一帮山匪而已,咱们园中合力,加上外面的朋友,总有办法,你不想娘和小荟了?”
易筠舟眼露泪光,“我当然想!每次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最想的就是你娘和你们兄妹。傻小子,你急什么,我只是远游几年而已,据说大禹带领部落治水,就是出积石山一路沿河而行,我顺着这条途径走走看看,乐在其中,你又何必阻挠爹的雅兴?”
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有人轻手鼓掌:“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兰溪先生,果然雅兴。”
莛飞和易筠舟同时转头,见冰河拐曲之间立着一人,这人身穿光泽匀亮的长绒银狐裘袍,外罩鹤羽镶边墨色披氅,戴着紫貂茸围颈,连映在冰面上的倒影都显得考究无比。
莛飞记得刚才停车时四下张望过,此地视野开阔,没有别人,这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心中警惕,“请问阁下是谁?”
那人挡着嘴咳嗽两声,极为文雅,食指上戴着暗色的玛瑙扳指。他用帕子揩揩手和嘴角,慢慢转过脸来,三十多岁年纪,深目薄唇,容如静水。
“忘了自报家门,二位勿怪。神鹰教执教统领,北斗寨赵漠,见过易先生、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