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挨桌坐下,叶桻苦笑,“小荟这丫头,救兵搬得倒快。”
“师兄放心,我不是来当说客的,那小猴子,哭得我耳根都麻了,我帮你把她堵回去了,这会儿她已经不恨你,改恨我啦。”
叶桻静静看着她,“你的腰好了没有?”
林雪崚听他挂念,心中一暖,“已经不碍事了。他们说你被罚去运河做苦役,你是怎么脱的身?”
太子留他不杀,却又不放,是觉得叶桻正直勇义,本领过人,若能收为己用,必能成为得力可靠的亲信。
这心思被余应雷猜到,他建议太子恩威并施,叶桻虽是善义之举,但闯营要挟是大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罚为苦役,再暗收之。
于是叶桻在运河通淤的时候,余应雷令掌刑书记三番五次悄悄游说,劝叶桻为太子效力,如果愿意,可在东宫左卫率任职,得从五品下的品阶,一年两百石的俸禄,否则就得终身为奴。
任谁也得感激涕零,泣拜知遇之恩,没想到叶桻是个榆木疙瘩,宁可挨那鞭打日晒之苦,也不为所动。
督治大人亲自来劝,叶桻仍是一口回拒。
余应雷恼羞成怒,太子听闻,倒不意外:“他要是易于笼络,吾又何必惜之!”背手一笑,下令将叶桻放了。
林雪崚微抒口气,看着叶桻手腕上的镣铐印痕,心痛道:“太子再仁厚,你这次仍是太冒险!”
叶桻想起一事,拉起袖子,指着几条伤痕,“崚丫头你看,你用蝠王血精救了我的命,伤口愈合得比以前快,气血也容易恢复。”
林雪崚眉头一沉,“你仗着体内有血王精,以后更不要命了,是不是?”
叶桻本想令她宽慰,却弄巧成拙,窘了一窘,伸手将袖子撸下来,“这回太子查明灾情,发放漕粮,减租免税,惩办擅离治地避荒的官吏,大快人心。他返京之前,百姓伏道相送,储君如此,来日当政,必有作为。”
林雪崚却不无担忧,“今上修炼仙体,心求长寿,太子这储君之位坐了三十年,声望日隆,这次又深得人心,于民是幸,于他自己却未必,万一储君有变,诸皇子里再找一个这样贤良的,可难了。”
说到此,暗想自己草民一个,管那些做什么,话头转回园中的事:“丁三哥前些日子托人捎信回来,他这会儿正在南归的路上,想必已经离得不远。”
“老海,他能直接归巢?哪回不找个湖边小馆喝上三天。”
林雪崚想起丁如海咂酒哼曲的样子,忍不住一笑,“师兄,你又要出门,这两日全心休养才行,等园中安稳些,我也去雯儿墓前拜祭。”
起身告辞,曹敬端茶进门,“林姐姐,茶才好,喝了再走。”
林雪崚婉谢离去,叶桻跟到门边,愣愣站了片刻,曹敬看着两碗茶,摇头一叹。
林雪崚走到白阁外边,呆呆坐在一块石头上,婚宴过去快一年了,一进青阁仍是窒息,这道坎儿,怕是会横在那里一生一世。
长兴八年三月初九,叶桻离开兰溪前往太湖,四天之后到达湖州以南的卢家荡。
卢家荡是一片圩田,东侧开渠与苕溪相接。苕溪源自高峻多雨的天目山,是杭州西面的洪源之一,因此苕溪右岸筑有大堤,人称“西险大塘”。卢家荡之北另有一片圩田叫做牛家漾,两片圩田毗邻接壤,分属当地两方豪强。
叶桻经过之时,圩堤上聚集了卢、牛两家一百余人,各持锄头刀铲,一场争田之战眼看就要开始。
太湖水域的圩田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居民利用这里的天然水网开挖塘浦,连通排溉,掘土筑堤,将田围在中间,后来许多低洼的沼泽、陂塘、湖泊、河道周边都用堤坝圈围沙地,辟成农田,以收灌溉之利,扩大耕地。
大的圩田一方可达数十里,产量富足,圩岸高阔结实,栽榆种柳,望之如画,圩内结构如城,中有河渠,边有门闸,旱开引水,涝闭拒水,有的大圩内嵌小圩,有的数圩相连,棋盘纵横,绿堤千里。
运河开通后,太湖漕粮运至东都,从原来的几个月缩为四十天,“太湖熟,天下足”,朝廷之需使得本已盛行的圩田开垦疯速扩增,几十年间,昔日名曰湖、荡、潭、灢、塘、浦、漾者,今皆成田。
圩田有官圩、私圩,有势家大户假借权能,贿赂官府,不纳或只纳很少的地税,便可私植埂坼,围湖成田,将之据为己产,或买卖渔利,甚至把圩田献给官僚权贵,作为谄媚的途径。有的富室强霸平民圩田,假造文契,欺压租种的耕户,谋求暴利。
太湖流域周高中低,不利排水,混乱失控的大肆造圩将原来的天然河道及排水渠系阻隔破坏,湖东的泄洪区尤其严重,仅松江就因遭受圩田排挤,致使水道变窄,水位上升近丈。
水无所归,久雨垫溺,久晴旱暵,几乎岁岁受害。湖水入海不畅,大量肥沃低田被淹,长兴七年,平江五县积水达四万顷。
太湖水患成为痼疾,朝廷颁发圩田禁令,树禁圩碑几千块,却收效甚微,地方豪强与官吏勾结,公然毁撤禁圩碑,违禁者少有处罚,圩田仍然有增无减。
易筠舟为太湖圩田头痛数年,水患越来越严峻,治理也就越来越艰难,他屡屡提策,从未被采纳,仍不放弃,在玄阁夜复一夜的摆布沙盘,冥思苦想,寻找合理可行的改善途径。
叶桻了解其中的辛苦,他放眼一望,苕溪右岸的西险大塘上有私开的通水口,左岸蓄洪排洪的水囊、河渠被横七竖八的堤坝割得模糊不清,脚边一块歪倒残缺的禁圩碑被随意践踏,圩堤上两派人马剑拔弩张。
卢、牛两家为边界争执已久,纠斗不下十次,此番不知谁先推搡了一把,混战轰然触发。
忽听有人断喝“住手!”凌空风声呼呼,那两百斤的禁圩碑从天而降,众人吓得抱头躲闪。
石碑咚的一声正插入堤,立得笔直稳固,两派人马被石碑分出六步宽的空隔,刚刚掀起的混战戛然而止。
众人环顾四周,堤上的一匹白马旁边立着一个正在掸手的青衣人。
卢家首领问道:“你是谁?”
叶桻一指碑,“此处禁圩,还是罢斗的好。”人群里有人窃笑,拿禁圩当回事的还真不多见。
牛家首领手持利斧,跨步上前,“外乡人无知,刀斧无眼,不想惹祸,就赶快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话音未落,眼皮底下青光一掠,厚重的斧头碎成几块落在地上。
刚才叶桻掷碑,众人没看清楚,这闪电般的快剑却不可能出自旁人之手,若砍在脖子上,十个脑袋也掉了。
两家首领红脸变白,被这一剑震慑,胆怯罢斗,各自领人退散。
叶桻暗叹,一场纷争暂时平息,圩田之乱岂是一时半刻能缓解的?
忽听背后有人鼓掌叫好,那甜脆的嗓子让他脑中咕咚一震。
回头一看,苕溪中的一条小船上站着个身穿窄袖男装的少女,头戴纱帽,俊俏可爱,不是莛荟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