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公子摇扇轻笑,“请问挑战者可是阁下?我正愁家中没有新鲜的梅鲚鱼,若你输了,能去湖中捕来鲜鱼,我便下注应战。”观者一片哄笑。
江粼月双眉扬起,丝毫不恼:“挑战者另有其人,只要你肯出十两银子,我包你输得心服口服。”
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然而谭公子不想在众人面前显得穷酸狭气,他诚心想看看这打渔的耍什么宝,摇头轻笑,令书僮取来银锭,置于桌上。
林雪崚一见银锭,两眼放光,将鱼篓往江粼月左肩一挂,拨开人群,登步入亭。
与打渔的下棋本已可笑,是女人就更掉价了,谭公子刚想讪笑退局,目光不经意在这姑娘脸上一扫,再也挪不开眼。
江南地灵,美貌姑娘屡见不鲜,可不知这渔女身上到底有什么奇异,一见之下,竟如浮云笼雾。
谭公子愣了一愣,讪笑变成了好奇:“姑娘下的注是什么呢?”
林雪崚想也不想,“我若输了,就到府上为奴为婢。”
江粼月一听,仿佛吃进肚的王八又活了过来,爬了两爬,一团鳖气从腹中倒升,打了个嗝。
旁边有人笑道:“谭公子尚未婚娶……啊哟!”
话没说完,脑后一记剧痛,回头看看,左右并无异样。
谭公子一展手,“姑娘请。”
林雪崚上手推卒,甚为随意,谭公子平砲通车,她又推一卒。
谭公子调马,林雪崚看了这两下,已知他开局要用三路虎,她并不布防,仍是推卒。
谭公子眼中隐笑,这姑娘走法无章,根本是个外行,三将齐进,杀入敌阵。
谁知林雪崚连环飞相,怎么也看不出机巧在哪儿,却将主帅保得牢稳,其它棋子浅挪轻走,谭公子的三将不知不觉陷于泥沼,后路封断,被林雪崚吃掉一马,谭公子抽兵来护,一开局已显狼狈。
林雪崚引敌入瓮,中局之争仍用以慢打快之法,从容不迫的在河线两岸围困阻击,使谭公子前后难继,他手下将领连踏一个又一个的埋伏,顾此失彼。
谭公子紧缩眉头,她的路数并非来自良书宝典,全似随心而发,不露锋芒,却极其有效,他以有招对她无招,料不得先机,藏不得后路,往日的策略无从用起,只得随机应变,四处冲杀,勉力兑了几子,仍然难扳弱势。
在全线溃散之前,谭公子死守九宫,力保残局。
林雪崚虽然摆布他于股掌,却也有烦恼,想扫荡他的底线九宫,方法无数,哪个更有趣味呢?莛飞那套“群鼠闹穴”乱中取胜,最为别致,自己有一次被他闹得落花流水,输棋之后被迫上树采蜂巢,至今记忆犹新。
此刻望着谭公子的残兵余将,乐上心头,不分主次,对着敌兵一通乱围长捉,捉累了也不忙着将军,歇一歇再继续跟拦长捉,左右扫荡,进进出出,不亦乐乎。
谭公子看她满脸坏笑,与开局时漫不经心的模样全不相同,赶紧将银子推上前来,苦笑道:“姑娘,在下认输就是,这般杀伐掳掠,可不似仁义之师啊。”
林雪崚见他宠辱不惊,倒也有几分风度,连忙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客套起来:“公子承让,小女子乡野之人,如有冒昧,请公子包涵。”
抓起银锭,捧在手里掂掂,就象托了一笼蟹黄包,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弈亭内外的观棋者遵循只看不语的规矩,直到尘埃落定,方才发出高高低低的议论。
人群中走出一人,淡黄脸颊,三缕浅须,其貌不扬,可行动之间巍然有势,令人起敬。
这人缓步进亭,向林雪崚略一拱手,“姑娘,我愿出二十两,只求和你对弈一场,不用你下注,无论输赢,银子都归你,姑娘可肯赏光?”
林雪崚一听无论输赢都有报偿,这等美事可不多见,转念一想,江粼月伤痛在身,自己贪这些小便宜做什么。
刚要拒绝,身后的江粼月早已伸出左手,“先生贵姓?银子沉重,我表妹懒,我帮她拿着。”
那先生微微一笑,取银奉上,“敝姓孔。”
林雪崚斜眼看着江粼月喜滋滋的样子,他打着饱嗝坐收钱财,她成了斗场的蟋蟀了。
后来者先行,孔先生也不客气,执子开局,七八个回合之后,林雪崚已知对手颇有份量,最普通的走马招式到了他手里,所向披靡,连畅一气,一派驰骋阔野的壮志雄风。
林雪崚由衷赞道:“孔先生,好厉害的双马探营!还有巡河车助马攻杀,步兵殿后,先生可是铁骑统帅出身?”
孔先生眼中微微略过一丝诧异,“在下区区儒生,姑娘过奖了。”
层层敌兵来势凌猛,林雪崚有条不紊的兑子取势,镇住中路,这样的厮杀是硬碰硬的攻守战,以对手之娴熟老道,自己固然可以稳中寻机,想要取胜却并不容易,设了几个陷井都被识破,她的直觉越来越明显,这不是克敌的途径。
心念一动,调车入宫,这一招叫作肋车铁门闩,令一员主攻大将放弃前阵,辅佐相仕死守营垒,余将可以放开手脚,浴血突围。
孔先生揣摩到她的心机,暂时放弃了九宫营垒这块硬骨头,转打各个击破的分歼之战,与林雪崚的另一车杀了个三进三出。
江粼月在一旁凝视,只觉这一局血气翻涌,异常激烈,看到紧处,忍不住抬头深吸,舒张胸肺。
眼光一瞥,见亭外有一个人正悄悄站在坡边,一边瞄战,一边向别处打手势传棋。
江粼月伸伸脖子,见坡底荆溪之中停着一艘画舫,舫上有一人立在舱楼外侧,一收到手势就向半开的窗内报述,显然舱楼里也有人关注棋局,只是不愿意亲身观战。
江粼月不动声色的观察片刻,眼光落回棋局,着眼便是一惊,林雪崚血战外围的单车已经阵亡,此外还丧了一马一砲,两卒一相,主力重创,尸横遍野。
孔先生也失了几子,但主将咄咄抢逼,势在上风,将林雪崚的九宫营垒越围越紧。
林雪崚与莛飞鏖战时,常处劣势,因此底线、二线、九宫边沿的横纵防守十分娴熟,虽然险象环生,总能游刃化解,有余暇时不忘偷偷转攻两步,孔先生见她临危不慌,谨慎从容,极有大将之风,不禁暗暗钦佩。
又过几个回合,孔先生瞅准一个绝佳时机,一举吃掉肋线守宫之车,拆开铁门闩,宫内相仕死半,两步之内即可将军,却听林雪崚微微笑道:“先生只差一步,真是让人一身冷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