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蓟摇扇踱了两步,“林姑娘,看你的样子,今日是护定这小子了?”
林雪崚点点头。
刘蓟沉吟片刻,缓缓道:“林老闲剑法独步,书法出众,我那日见他演示,获益匪浅,只可惜没来得及向他继续讨教,林姑娘今日,可愿指点一二?”
林雪崚自然明白,提剑拱手,“指点万不敢当,请刘前辈赐招。”
圈子又散开了些,为比武空场。刘蓟轻摇扇子,满堂只闻微微风声。
林雪崚见他扇上有字,微微一笑,“刘前辈也学怀素芭蕉习字?小草千字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气调清逸,古雅平淡,是怀素脱去狂怪怒张的返璞归真之作,前辈所仿,笔力规范,只是略显飘躁,少了狂后收心的怡然天成。”
刘蓟欣然点头,“姑娘点评极是,老夫生平最爱颠张醉素,来,你看看,这几个字如何?”
伸手拖来一张正方木桌,将芭蕉扇插在腰后,手中多了一杆纯铁判官笔,大手一挥,龙飞凤舞,在桌上划刻。
这桌子乃是质地坚硬的椴木所制,在他笔下却象一张普通的纸,纵横运手毫不吃力,木屑纷飞。
他写得神采盎然,运笔之姿越来越开阔,袍袖挥动,气势奔腾,桌子却是四脚生钉,平稳不晃。
江粼月斜眼瞟着,他不通草书,桌上的字有一半看不懂,但见刘蓟如锥划沙,一气呵成,功力不俗,不禁笑道:“刘老大,你若改行给人家刻墓碑,包准赚个盆钵满盈。”
刘蓟写得过瘾,并不理会,他这一手判官笔握了几十年,临帖上万幅,对书法比对武功还自信。
林老闲的女儿,倘若伤了碰了,见血挂彩,以后见到她爹可不好说,何况跟晚辈女娃子动手,太失气度,因此他用这凸文显武的法子双重挑战,无须过手拆招,便有震慑之力,林雪崚一个年轻姑娘,又能有多少本领,能够做到双重胜出?
林雪崚由衷赞叹:“步虚词,张旭古诗四帖里,我爹爹最喜欢这一帖,前辈笔画丰满,跌宕起伏,动静交错,烟云缭绕,没有一笔浮滑,难得以铁刻木,竟有如此腕力神采,晚辈佩服之极!”
刘蓟仰首而笑,“能得你称赞,老夫心满意足,林姑娘,既然你也是书法行家,就请赐字指教。”
刘家人个个面露得色,铁判官露了这手绝活,她不乖乖认输,岂不是自取其辱?
果然,林雪崚谦逊退后,“小女子才疏识浅,哪敢班门弄斧?”
刘蓟将笔插回腰后,手中换回芭蕉扇,“林姑娘,你不试一试就甘拜下风,实在是过谦了。”
扇子向江粼月一指,吩咐左右,“给我带人。”
林雪崚伸臂拦住,“刘前辈,我不知道原来刻一幅帖,便可决定江粼月的去留,如果这样,那晚辈无论如何,也要斗胆一试。”
刘蓟点头,“请。”
林雪崚有意示弱,就是想让他当众申明,一帖定输赢。
她环顾四周,见墙边摆着一扇四合彩陶屏风,屏风正面是凸起的花鸟人物图案,她将屏风调转,将平整的背面朝向众人,自己凝神默立,轻匀了一口气。
两岁拿笔,三岁拿剑,老爹啊老爹,你逼我流了那么多汗水眼泪,是不是早知道有我要用的一天?
沉吟片刻,双剑齐出,寒光闪闪,灵如游蛇,剑尖入陶半寸,行云流水般书写起来,由上向下,由左至右,与一般人由右至左相反。
双剑时而齐头并进,时而分离相错,象两条嬉戏追逐的小鱼,又似醉走苍穹的飞龙。
刻帖人皓腕如玉,曼姿如莲,看得江粼月嘴角带笑,目不转睛。
以前早就听说有人能双手同书,可亲眼见林雪崚双剑刻帖,书法、剑法浑然合一,才知是何等令人痴醉的享受。
刘卜又是惊异,又是困惑,微微皱眉。刘蓟面无表情,默然沉思。
林雪崚刻完最后两行,双剑同收,“地方不够,只能写这么多了。”满堂鸦雀无声。
许久之后,刘卜才开口:“林姑娘,彩陶非石非木,质地坚硬粗糙,容易崩缺,可你剑力棉劲,入陶均匀而没有一处毁损,这剑上的功夫,有目共睹,双手同行,也令人叹为观止,可是……狂草虽然全凭意气,浪形洒脱,但绝非无章可循,你笔画流畅,笔锋纯熟,可你的字,我怎么一个也认不出?”
刘蓟道:“取纸来,最大幅的。”他日日练习书法,身边的人随时带足笔墨纸砚。
刘蓟走到屏前,将大幅白纸按在屏上,手掌推展,纸面均匀凹入刻缝中,揭下来反转一看,隆起的字迹象幻术一般清晰展现。
刘卜瞪眼细辨,越看越惊,“自叙帖!”
刘蓟长叹而笑:“不错!怀素自叙帖是狂草极品,豪情勃发,随手万变,早有人说,观之如壮士舞剑,精彩无尽,世间竟有人能双剑同行,反刻怀素自叙帖,且笔笔不失风范,形神俱在,畅如疾风骤雨,一气呵成,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他放下拓纸,收敛笑容,沉声正色,“林姑娘,我们刘氏兄弟三人性情迥异,各有所好,三弟豪迈,不喜窝居江南,喜欢大江大河的漂荡,他统领汉水舵时,为人仗义,极受爱戴,神鹰教欠的这笔帐,我们一定会清清楚楚的算个干净。我相信你的为人,更相信衢园和林老闲的清誉,一个月后,我们在钱塘六合庄恭候你和江粼月的大驾,老二,咱们走吧!”
刘蓟刘卜率众离去,林雪崚回过身,“哐当”一声,两把剑搁在桌上。
江粼月把跷着的脚放下,殷切一笑,“双剑刻帖,好帅的本事!手腕酸了吧?我给你揉揉。”
林雪崚抱肘眯眼,“你的本事也不错啊,刘铄死时你才几岁?做出这等大案!”
江粼月听她问年纪,忽然想起算桃花运的事,“崚丫头,你的八字是什么?”
林雪崚七窍冒火,把剑往鱼篓里一塞,转身就走。
江粼月见她生气,站起身,收了笑容,“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是谁,要计较那些过往之事,又何必在乎我如今是伤是死?”
茶博士楼梯上了一半,见两人斗气,缩脖退了下去。
林雪崚停步回头,“其实我早憋了一肚子话,想要问你,以前你总是避而不答,这次本想取了针,等你身子好些了再提,现在我是等不及了!”
江粼月心知与她相处,这些话迟早免不了,长叹口气,“换个僻静地方再说。”